十年前拍攝《孽子》時,同志、同性戀常被與社會負面訊息劃上等號,因此拍攝電視劇時,我希望呈現同志族群「另一個面向的故事」,幫他們把他們的故事、心聲說出來。十年後的今天,社會開放了,同性戀的禁忌變少了,但不管是哪個時代,他們對家庭、對親情的渴望,是不會變的,所以這也是這次孽子的主題之一。
當決定將《孽子》搬上劇場時,我再度拿出我大學時期看的《孽子》小說,上面充滿標籤與註記,那是我二○○一年拍攝《孽子》電視劇時留下的印記。從大學時期到今天,歲月幽幽的漫過卅年,我竟跟這本小說糾纏不清。這是怎樣的因緣?是白先勇老師的魅力吧!
三個月零十天以前,一個異常晴朗的下午,父親將我逐出了家門。陽光把我們那條小巷照得白花花一片,我打著赤足,拚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口,回頭望去,父親正在我身後追趕著。他那高大的身軀,搖搖晃晃,一隻手不停地揮動著他那管從前在大陸上當團長用的自衛槍。他那一頭花白的頭髮,根根倒豎,一雙血絲滿佈的眼睛,在射著怒火。他的聲音,悲憤,顫抖,嘎啞的喊道:畜生!畜生……
當時閱讀這段文字的震撼,到今天依舊在內心嗚鳴著。
洋溢著時代氛圍的豐富文本
白老師的文字充滿影像張力,蘊含著環境氛圍,這是一個獨特的年代,它將不復重現,但卻是我們的共同記憶,也內化成我們對這塊土地的共同情感。
我一直覺得,沒有記憶就沒有情感,也沒有了眷戀與熱愛……《孽子》不只是一本書寫同志的小說,白老師用幾十個角色,建構出那個時代的台灣,那個不可複製的年代。
當《孽子》確定要變成舞台劇,對我來說是沉重的負擔,也讓我焦慮思索如何下手……
慢慢地,我發現這是考驗,這是對我在這些年在美學的感悟上、在藝術的鑑賞上的考驗,是一次驗收,是一次期中考。
因為劇場它必須更精煉,它必須更純粹,而在那魔術方盒裡,任何藝術形式都充滿可能……最後,決定讓它現代一點。現代,至少讓這部小說在不同的時代繼續擴散,繼續蔓延,且能滲透出新的體悟與衝擊。我企圖在這個經典的文本裡,做出新的味道來。
選角方面,一開始有些困難,李青的角色我很早就想到找小莫(莫子儀),唯一考慮的地方是,他在劇場的演出很多,我怕觀眾會沒有新鮮感。但最後決定還是找他的理由是,他在表演上很讓我放心,劇場版的《孽子》是以李青故事為主軸,他是可以撐起這條線的演員。
此外,龍子由吳中天擔綱,白先勇老師對這個選角很滿意。我看過吳中天的表演,他現場爆發的能量很強,是個能演的演員。較為特別的是阿鳳這個角色,因為是劇場,它可以接受比較抽象的元素,因此阿鳳在劇裡沒有任何台詞,完全靠肢體舞蹈動作表達情感。
我看過張逸軍在太陽劇團時期的「綢吊」演出,僅用一條絲帶垂吊在半空中飛舞。我想像中的阿鳳與龍子分開時,阿鳳就是應該那樣騰空飛起,然後飛離舞台。雖然工作團隊中曾有人認為,他似乎不像小說裡的阿鳳般俊美,因而對這個選角有些遲疑,不過,我相信我的直覺。定裝之後,幾次的彩排、宣傳照拍攝,大家發現,張逸軍肢體語言、情感非常豐富,而且眼神銳利,完全就是阿鳳的模樣。
在新意之外仍延續小說精神
最令白先勇老師拍案叫絕的選角是唐美雲。我看過她二○一○年在《鄭和1433》的演出,我認為,她不單只是一位優秀的歌仔戲小生,更是當代極佳的表演藝術家,我一直找機會想跟她合作。這次在《孽子》劇中,我特別為她把楊教頭一角,改成為一個女性角色。試看,一個帥氣的T帶著一群小gay在新公園裡,這多有意思。
《孽子》是一部很男性的戲,其中女性的角色不多,只有像李青的母親那樣,被命運擺弄,充滿悲劇性的角色。唐美雲在戲中具主動性格,且帶著母性的溫暖,照顧這群被自身家庭放逐的孩子們,讓這個充滿男性的文本,多了些不同的新意。
另一項新意,則是「青春鳥群」的演出。我們從北藝大舞蹈系挑選了一批學生,他們都非常年輕,以大量現代舞的舞蹈表現情緒,包括像是安樂鄉酒吧的戲、新公園的場面等。選擇現代舞是因為這些俐落的動作,更能直指人物的深層情緒。
劇場版《孽子》在賦予新意之外,亦有和十年前電視劇《孽子》共通之處。在劇情上,劇場版因為只有兩、三個小時長度,基本上以李青的父子關係為主軸,再加入龍鳳傳奇和傅老爺子與兒子的故事。雖然支線被精簡了,但劇場版仍延續小說精神,談的是父子、家庭的故事。
十年前拍攝《孽子》時,同志、同性戀常被與社會負面訊息劃上等號,因此拍攝電視劇時,我希望呈現同志族群「另一個面向的故事」,幫他們把他們的故事、心聲說出來。十年後的今天,社會開放了,同性戀的禁忌變少了,但不管是哪個時代,他們對家庭、對親情的渴望,是不會變的,所以這也是這次孽子的主題之一。
舞台劇對電視電影導演的考驗
在變與不變之間,對我來說,舞台劇還有另一種考驗。
電視與電影的作業方式、戲劇的流動方式,跟劇場有很大的不同。電視、電影是一個鏡頭、一個鏡頭地拍,可以仰賴大批技術團隊的專業和事後的剪接修整,可以邊拍邊去克服問題。劇場則不同,它是「一次性」的、「當下」的。即使這齣戲我已經排練幾個月了,然尚未在舞台上演出之前,我無法知道這齣戲會是「什麼樣子」。排戲的過程,即必須把每個環節設想好,無論是舞台、燈光、音樂、音效、演員的走位……舞台劇是在觀眾面前即時的演出,沒有任何後製、沒有任何事後補救的機會。好與壞,就在觀眾眼前的那一刻。
對劇場的觀眾來說,他們需要捉住戲的「神」跟「韻」,神指的是演員的表演、情緒,韻指的是戲的氣氛和劇情起伏,其中的分寸和尺度得要拿捏到好處。
人性的悲憫使我一再沉迷其中
我很喜歡小說原著裡對新公園的描寫,把那裡比喻成「黑暗王國」,那群在黑暗王國裡生存的小人物,看似過得非常卑微,在最底層最底層的環境下掙扎,但他們的內心都還是有一個不放棄的念頭,不管是對親情、對愛情的渴求,只要有那一點點的溫度,就會顯現人性的可貴。
常有人問我,為什麼對白先勇的作品如此著迷?白老師的《台北人》,是我讀的第一本文學作品,開啟了我的文學之窗,後來,我拍了白老師的《孽子》和《孤戀花》,白老師的作品影像感非常強烈,但這只是我改編白先勇作品的原因之一。我會如此熱愛白先勇的作品,是因為我與這些作品有極大的共鳴感,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有著滄桑的過往,但仍不放棄對現世各種情感的追求,白先勇對人性的悲憫,是我一而再、再而三沉迷其中的原因。
希望《孽子》這齣戲除了帶來歡笑與感動,也能讓觀眾思索更深層的,關於人性的悲憫,與靈魂的追求。
(轉載自國立中正文化中心《孽子—2014劇場顯像》,2014年1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