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的劇場,清楚地看到視覺藝術人才的投入,所打造出來的風景變化。吳季璁、周東彥、李銘宸等人,透過材質與身體、空間的思索,物件的重新定義,向感知提問、尋找新的觀看與敘事。有趣的是,這些作品大多散發一種荒涼況味,無論視覺上再如何鮮豔、擁擠,骨子裡似乎都有失落世代於內在追尋的鄉愁。
視覺藝術跨界劇場並不稀奇,早於廿世紀初,未來、達達主義等前衛運動便不斷衝撞劇場固有的美學型態;英國劇場家克雷格甚至在當時便提出了,只有裝置與光影變化的無人劇場,呈現寫實表演所遮蔽的精神世界。一九二○年代,電影投影即登上德國舞台;一整世紀陸續有美術出身的導演將劇場視為感官實驗室。
一九八○年代,台灣劇場從行為藝術開啟解嚴前於身體政治的探討。其中如陳界仁,以游擊式的行為表演挑釁公共空間的規範,後專注於視覺創作。幾年前為王墨林的《荒原》設計舞台,更見他對空間裝置的敏銳詮釋;鋪天蓋地的舊報紙精準形塑失憶失語下的歷史幽靈。
視覺藝術跨界劇場自有脈絡、從未中斷,雖非史無前例,卻於二○一三年再度引起關注。主要因視覺藝術家吳季璁首度跨界、擔當蘇文琪《身體輿圖》的舞台設計,便入圍二○一三年的世界劇場設計大展;周東彥所創作的《空的記憶》,則拿下該展的「最佳互動與新媒體設計」獎項;台灣劇場在此以設計走入國際。另外,擁有美術背景的李銘宸,在一年內接連推出《Rest in Peace》和《Dear All》,前者以裝置營造空間意象和身體主題呼應,後者以「現成物」的搬弄手法對荒謬進行考掘,大膽實驗的亮眼創作引起話題。
儘管如此,回望二○一三年,視覺藝術對於劇場的整體刺激,恐怕還在點狀的影響開端,這裡,且試圖整理這些作品階段性的美學質變意義。
尋找數位裝置的身體性
科技和表演藝術的結合雖行之有年,但普遍仍在媒合陣痛期,擺盪於技術展現或意象輔助、甚至說明,數位劇場如何找到最適切的空間敘事,依舊是一大課題。對同時具有戲劇、多媒體學位的周東彥來說,兩者的實驗才剛開始。他認為,舞台上的影像相較展場裡單頻道的錄像,辯證空間更為立體,但是如何回到專屬劇場敘事的想像力,才是最重要的環節。數位劇場也許要同時打破劇場和展場的空間感,創建另一種溝通可能。去年他與周書毅合作的《關於活著這一件事》,便由常與編舞者合作的視覺藝術家王仲堃,他所設計的燈光懸掛裝置作為空間主宰。
從電影的複像到與光的對舞,裝置的運行考量舞者速度與動線的相互牽引,同時冥想與疏離的調性,企圖打破劇場慣性的被動觀看。過去美術的概念在劇場裡多為身體政治的探討,今日的多媒體則與資訊洪流中的身體解離有關,也較容易和舞蹈結合。蘇文琪與新媒藝術家合作的舞作,便成功詮釋麥克魯漢所說的「脫殼之人」。如《城市微幅》中升降的燈光聲響裝置,直接改變身體的存在狀態,呈現出感知扭曲或現實框架之外的「肉感」。動態裝置具象媒介的身體性,也建構劇場機器。
材質塑造空間的視覺可觸性
雖是首度做劇場,吳季璁卻十分懂得為作品打造富流動性的對話空間、讓位給其他元素。在《身體輿圖》裡,他以反光隔熱紙製造出空曠延展卻暈眩失焦的舞台,反轉蘇文琪原本對封閉的想像。他個人的視覺作品即擅長表現曖昧的感知過程,讓觀者始終處於一種矛盾的中間狀態,同樣的概念也延伸至劇場。去年他分別為Baboo的《不在,致蘇菲.卡爾》與林文中的《小.結》設計舞台,維持低限、放大瞳孔的特色,完美展現材質的延展、變化與即時轉換符號的書寫自由。《小.結》以漏斗狀收束的黑色透光布,製造吞噬縮限的意象,緊繃的彈性表面在觸碰時形成瞬間的三維空間。
《不在》的簡練更純粹,在空台上使用一張巨大白紙,不僅是想像與能動的介面,更可視作第三位演員。白紙同時是空間、物件、對象,設計精確決定白的亮度、紙的質感、分量等,讓其在演出過程,因而轉變為承載能量、時間沉積岩般的動雕塑。吳季璁的舞台透過經營材質特性,塑造空間的視覺可觸性與錯視,是台灣劇場少見就材質轉換空間和身體關係的思考。透過材質提供的新感知,觀看肉眼不可見的空間結構和內在韻律。
混雜的不定義
反高潮、非線性敘事、玩弄世故、喧囂世代的寂寥和戲謔,李銘宸的作品因捨棄主流敘事模式,游移在舞蹈劇場和行為藝術之間,物件的雜亂、錯用與翻轉,反倒顯現當代藝術的自由格局。在鄒欣寧的訪談〈問問李銘宸〉中,他對於美術背景與選擇元素的問題,如此回答:「……我確信當下的任何物件就已經是那個物件了,然後再從那個物件去感受美感。」注重人與空間的關係和狀態,即使舞台看來雜亂無章,亦是李銘宸透過靜物畫的審視眼光,發掘物件的屬性、延伸它在空間中的可能關聯。
李銘宸的創作乍看荒誕不經,卻企圖對已知和刻板的事物重新界定或不界定,省思當代的「經驗混淆」,尋找未定的陌生領域。「現成物」的手法和概念,也反詰主流戲劇強調的人生情感的「真實」。對於定義認知的反省,也反應創作類型其實無需定義,而是更專注地思考空間的狀態,幽微、晦暗的細節。除了李銘宸,其他橫跨視覺與劇場的創作者也以各自的方式表現現代性的憂鬱意象。像是何采柔,與河床劇團共同創作令人印象深刻的詩意造型和氛圍,如《只有秘密可以交換秘密》中好比中國套盒的舞台裝置。另外,曾彥婷近年的無人懸絲物件劇場,或拆解玩偶成為公寓內各電器的操縱開關,將日常物件視為內在狀態,重建空間中思緒奔流的可視路徑。
視覺藝術進入劇場,更懂得從媒材出發,重新布署空間系統、身體與物質性,向感知提問、尋找新的觀看與敘事。有趣的是,這些作品大多散發一種荒涼況味,無論視覺上再如何鮮豔、擁擠,骨子裡似乎都有失落世代於內在追尋的鄉愁。今日已無前衛,是否有「跨」或「新」也非重點,終究還是如何對應當下的整體思考。混種的契機,也許有一條正逐漸明晰的方向,跳脫主流與既定的邏輯,在不斷否定的肯定上,探討與創造劇場空間的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