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穆斯林與天主教混血家庭,「跨文化」可說是西迪.拉比的生命底蘊,於是在舞蹈創作路途上對不同舞蹈文化的熱中交流與關注,可說是其來有自。除了與不同的舞蹈類型、視覺藝術等其他藝術領域密集對話,探索、開拓舞蹈動作與肢體語言外,西迪.拉比創作關注的主題都環繞在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上,對他而言這種關係並不僅止於私人層面,亦與不同的文化背景緊密相連。
一九七六年生於比利時第二大城安特衛普(Antwerp)的西迪.拉比,七歲時看了《名揚四海》(Fame,一九八○年美國經典歌舞片)之後,受到極大的震撼,便下定決心要成為個舞者,無奈父親以「跳舞沒有出息,養不活自己」為由堅決反對,致使他遲遲到十五歲父母離異後,才毫無顧忌地邁向自己所愛。而十七歲的他果真效法《名揚四海》片中的高中生,去參加了舞蹈比賽。模仿麥可.傑克遜的炫目舞步,唯妙唯肖,當下被電視公司的人相中,挖去電視台跳群舞。在貴人指點下,他乖乖地入正規舞蹈學校進修。儘管,很多人認為他起步太晚,早已失去競爭優勢。他依舊不死心,嘻哈、佛朗明哥、芭蕾,不管那個路數,樣樣都學。真真是天賦異稟,學什麼像什麼,稱他是「舞蹈變色龍」,應不為過!
跨領域跨文化 關注人際關係
自一九九九年初次登台起,他開展了一連串與不同的舞蹈、視覺藝術,如芭蕾、現代舞、佛朗明哥、探戈、歌劇與舞台劇等其他藝術領域的密集對話,探索、開拓舞蹈動作與肢體語言。當中,現場音樂是一大特色,不但常有單人清唱或多人合唱,還刻意地結合不同的東西方樂器(東方樂器以鼓為主,西方樂器則多絃樂),營造出古老神聖與現代古典的對比、超越時空的普世意境。若說,碧娜.鮑許開啟了讓舞者說話的先例,西迪.拉比不但讓舞者說、唱,還讓舞者在舞台上造景,如《空間》、《巴別塔(文字)》、PUZ/ZLE,都以不斷轉換空間意義為主體;而在向他自孩童時代即尊崇的日本漫畫大師手塚治虫致敬的《手塚》中,還進一步讓舞者成了畫家,使舞、畫互通聲息,這些多元文化與跨界的創舉都大大地轟動「舞」林,使他快速竄升為歐洲當代舞蹈界最紅的編舞家之一。二○一○年他在出生地安特衛普成立了個人舞團,取自己阿拉伯姓氏的英文譯名「東方人」(Eastman)為舞團名。
以跨領域與跨文化合作出名的西迪.拉比,所關注的主題都環繞在人與人之間的複雜關係上,對他而言,這種關係並不僅止於私人層面,亦與不同的文化背景緊密相連。如他的《信仰》、《神話》Myth、《巴別塔(文字)》即是連貫一起的三部曲,以幽默風趣的手法,敘述語言、文化與宗教隔閡所引起的誤會與衝突,這些都與他的切身經歷息息相關。他說:「我一直都只有一半(的身分),一個雜種!在可蘭經學校,我是唯一的白人小孩,在法蘭德斯學校,我是唯一一個有阿拉伯名字的人。」父親是來自摩洛哥的穆斯林,移民到比利時的外籍勞工,母親是比利時的天主教徒,家中共通的語言是對父母來說均非母語的法語,在學校受的教育則是比利時的官方法蘭德斯語與無神論。自小擺盪在多種語言與信仰之間的西迪.拉比,無形中培養出對不同文化的敏銳觀察與轉換視角的反思能力。
走向他者 是一趟尋找自我的旅程
畢竟,與不同舞蹈形式與文化的接觸,意味著每次都必須去面對不同的審美觀,這對自我是個不小的挑戰。西迪.拉比直言:「我們眼中的美,來自所受的教育與文化熏陶。小時候,我母親總是帶我去(安特衛普)大教堂,指著魯本斯的畫解說當中的美,這些已經內化在我身上,我很多動作都是從古典繪畫而來的。在少林寺時,我覺得寺廟、佛像,一切都很美。但當我帶少林武僧去看魯本斯的畫時,沒想到他們認為畫中之人飽受折磨,如此痛苦可佈,何來之美?我才驚覺,原來對我是美的事物,對他人卻是可怕的。……我們歐洲人長久以來認定自己的審美觀放諸四海皆準,這是西方殖民主義的傲慢態度,即便現在我們會去欣賞非洲、日本的美,但這當中總是抱持著一種優越感。我試著去避免這種優越感,代之以同理心,去欣賞並接受他人的文化,但這真的很難,我自己還走在這條捨棄高傲態度的漫長旅途上……」
儘管,意識到自己鏟除不了過去西方殖民思想的餘毒,他依然迷戀於文化交流。對他而言,選擇出走,走向他者,不僅止於避免原地踏步,同時也是一趟尋找自我的旅程。因為,他者就猶如一面鏡子,每次面對不一樣的鏡子,自己內在的某一部分就會浮現。所以,他尋找的合作對象,都是能夠激發出他內在潛能的人。而真正深入對話的,主要在與其他編舞家共同創作的雙人舞上:與英國舞界金童阿喀郎.汗合作的《零度複數》、與法國印度裔庫奇普地舞者莎塔拉.施瓦力噶帕的《遊戲》、與西班牙國寶級佛朗明哥舞蹈家瑪麗亞.佩姬絲的《沙丘》。他們都是當今歐洲舞壇上響噹噹的人物,跟西迪.拉比一樣,均致力於跨國、跨界創作,唯一不同的是,三人都有十分堅實的傳統舞蹈基礎。
與阿喀郎成為莫逆 共舞互為影與鏡
因此,這三部都是西迪.拉比從零開始向他們虛心向學的起步。二○○五年的 《零度複數》是當中最早,也是最轟動的作品。與他同屬於英國沙德勒之井劇院(Sadler’s Wells Theatre)聯合藝術家的阿喀郎.汗,是孟加拉裔的英國編舞家,自小受到北印度傳統舞蹈卡達克的嚴格訓練,以巧妙結合卡塔克與現代舞爆紅舞壇。西迪.拉比雖沒受過任何東方傳統舞蹈的洗滌,但兩人同是伊斯蘭移民歐洲的第二代,生活經驗類似,年齡相仿,很快地成了莫逆之交。
為取阿喀郎.汗在語言與肢體上的說書之長,便從他敘述廿歲時從孟加拉前往印度,在火車上看到一具屍體的難忘經驗開展,他與西迪.拉比兩人身著類似服裝,並坐舞台前方面向觀眾,宛如一對孿生兄弟。兩人用英文同步開講「我還記得……」,並做完全一致的動作,甚至連猶疑的停頓都一絲不苟地同步,充滿韻律的精確動作,令人嘆服。一開始,西迪.拉比好像只是阿喀郎.汗的影子,然而,淨空的純白舞台上,還有藝術家安東尼.葛姆雷(Antony Gormley)依其形體複製的兩個偶人,西迪.拉比的能站不能屈,阿喀郎.汗的能屈不能站,總軟倒在地,與兩人的身體特質恰恰相反。偶人引出了虛實相間的奇趣,有時被幻化成巫毒娃娃,拳腳加之,就像打在真人身上似的,但下一刻,又變成阿喀郎.汗所述的屍體,供他憑弔,有時他們各自面對自己的偶人,跟自己的偶人打架。偶人是替身、是道具,又是內在自我的反射,由此,自身與他者的兩元世界被延伸到外在與內在自我的世界。
在交錯模仿對方,與偶人替身的過程中,人與偶的角色不斷對調轉化,不時挑起觀眾尋思,誰是誰的影子,真人與假人之間,孰真孰假?一切既真且幻。最後,阿喀郎.汗成了偶人被西迪.拉比扛走,舞台留給了他們的替身——兩個偶,抑或兩個人?
與莎塔拉共舞《遊戲》 拓展舞蹈語彙
與《零度複數》相較,西迪.拉比與莎塔拉於二○一○年共同推出的《遊戲》,敘事性弱了許多,架構也顯得鬆散。儘管,莎塔拉跟阿喀郎汗一樣擁有戲劇性很強的肢體語言,西迪.拉比也挪用了之前的元素如人偶,複製動作同步或交錯並呈的手法,但捨棄以一個故事為主線,代之許多不同層次的段落,下西洋棋、四人拍打桌子玩節拍、一人雙面具戲、人變偶的橋段等等,諸如此類雖跟遊戲有關,卻缺乏思想內涵支撐,而顯得零零落落。
不過,還是不乏驚喜之處,譬如,莎塔拉以庫奇普地舞回應西迪.拉比機器人似的肢體動作,漸漸地,他受到感染,被同化了,不但能跳一樣的舞步,還能唱同一首歌,敘述同一個印度神話故事。在讚嘆他的模仿能力之餘,更加讓人意識到,庫奇普地的舞蹈在莎塔拉身上如此渾然天成,只得其形的他根本難以媲美。可見,外在形式沒有內在思想的統一,是無法傳神的。
之後,莎塔拉反過來被西迪.拉比的流行舞步同化,不斷扭轉下體,類似麥克.傑克森影射性愛的招牌舞蹈動作,卻一點也沒困擾著她,在彼此靠近中,他們轉而以探戈共舞,暗示男女結合。《遊戲》因舞蹈劇場大師碧娜.鮑許鼓勵兩人合作而誕生,似乎為了作為向她致敬的獻禮,最後,兩人與四位現場不同文化背景的樂師共同彈奏鋼琴一曲,傳遞世界大同的和平思想。
《遊戲》混搭多元的音樂與舞蹈文化,呈現折衷式的世界主義,招致「文化大拼盤」的指責,西迪.拉比辯駁,自己不作混搭,而是翻譯,是在非現代舞的其他領域,如武術或佛朗明哥等,尋找其中的現代元素,把它們帶到現代舞的領域裡,並轉化成自己舞蹈語言裡的一部分。然而,像這樣截取他人元素、轉化意義、併入自身以拓展語彙的方式,用「吸星大法」來形容,倒比較貼切些。
佛朗明哥舞《沙丘》 找到文化共性
二○○九年,他與瑪麗亞合作的《沙丘》,是另一次文化交融與視覺美學呈現手法的探索。在瑪麗亞佛朗明哥的血液裡,西迪.拉比出乎意料地發現與自己的共性,這不但可歸因於西班牙深受摩洛哥阿拉伯文化的影響,還有跟比利時在文化上的姻親關係。於是,他決定取用沙丘隨風而變的意象,來呈現兩人一分為二,再到合而為一的過程。
為了視覺化沙丘意象,西迪.拉比運用兩片半透明的土色帷幕,分別把兩人包起來,兩人隔著布相遇、接觸,頭靠著頭,四隻手交織纏繞,彷彿渴望結合的情人。有了布與光,就有影,他順勢用了影子戲的技巧,投射獨舞現雙人影,或雙人舞呈現一大一小對比身影營造戲劇張力,此外,還加了現場砂畫投影,作舞與畫的交錯,使畫成了舞的延伸。在佛朗明哥明快的舞步節奏下, 他從站著同步跳,到跪著跟著跳,再到躺著抽搐著,一路從追隨者、僕人到瑪麗亞腳下的受害者。但當他用砂畫在幕後操控她的動作時,強弱角色隨即被對調。最後,拋開權力遊戲,兩人下半身像連體嬰似地被包在一起,一塊布從天而降,合而為一座沙丘。
文化,一如瞬息萬變的沙丘,沒有明確的界線,沒有固定的形體,無時不刻都在流動變化,只是我們太過執著于主觀的異質性,而不去正視內在之間的交集,而阻絕了彼此的融合。在世界成了地球村的時代,融合是必然律,但並不是囫圇吞棗,更不是無條件的照單全收,套句越南一行禪師的話:「你必須要去深入自己文化的根,才能夠去感知與深入了解他人的文化,也才能將其內化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