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疊韻》的開始起於法國編舞家瑪蒂德.莫尼葉對哲學家尚-路克.南希一篇論文的好奇:「這篇文章令我感到訝異,因為我覺得字裡行間的你就像一位舞台上的舞者,彷彿你想像自己在跳舞。」兩人從此長達一年書信電話往返,將對話變成一支舞,由南希的話語結合莫尼葉的編舞,舞名即「疊韻」。
親愛的編舞家:
促使我再度提筆寫信給你的原因,在於迫切想分享近來讀到一本談舞之書。你可能不知道,過去我們許多關於舞蹈的談話中,我總懷著「無法準確投擲靶心」的懸念。我們若非針砭他人的作品,就是懷疑彼此品味(笑),或者痛陳舞蹈生態的困境、補助如何扭曲編舞家的創作初衷……在那些對話底下,我時常感覺有些更巨大、更關鍵、更想向你探詢的問題,被這些談資式的消遣對話給絆住了。
這些困惑在讀《疊韻》後有撥雲見日之感。在霧霾逐漸沉重、放眼所及的舞蹈漸失魅力之際,這本由編舞家與哲學家對談構成的小書,就像暮鼓撞擊晨鐘,北極觸碰南極,本該相對的兩端相遇,對話,激盪,交融。我形容得過分誇張了嗎?但你難道不覺得,長久以來此地舞與字的對話,多半停留在宣傳或評論的地表淺層;前者以訊息幫襯行銷,後者經常釀成創作與觀眾的對立,身體舞蹈和哲學理論對話?本地兩派人馬的反應,恐怕是不約而同搖搖頭,「我看不懂他們在寫(跳)什麼」。
將對話變成一支舞
在這種情境下讀《疊韻》,我感覺幸福。書中兩人的對談,有時令我想起咱倆談話的局部。例如,我用「自動書寫」對應你認為舞蹈發生的起源,而你在我分析文字如何變成詩時,認為關鍵一如舞者能否以動作將劇場劈出一道精神空間。在這些對話裡,不同界域的差異牽動我們尋覓彼此的思考軌跡,模仿、依隨或延展出不同的向度,純粹的好奇取代自我保護,所以我們不會問出「你不屬於我們的領域,憑什麼論定我們的專業技藝?」這種毫無指向性(和善意)的句子。
《疊韻》的開始起於法國編舞家瑪蒂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對哲學家尚-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一篇論文的好奇:「這篇文章令我感到訝異,因為我覺得字裡行間的你就像一位舞台上的舞者,彷彿你想像自己在跳舞。」兩人從此長達一年書信電話往返,將對話變成一支舞,由南希的話語結合莫尼葉的編舞,舞名即「疊韻」。
兩人的顯赫度勢均力敵。莫尼葉編舞數十年,作品風格迥異、充滿奇思妙想,是法國第一個以編舞家身分主掌國立舞蹈中心者。你還記得幾年前的關渡藝術節,我們都看過一支奇特的、「不像舞蹈的」的《肥皂歌劇》?就出自這位女士。讀《疊韻》之後,我總算理解她作品的高度概念性從何而來——這是個鍛鍊腦部肌肉較之於鍛鍊身體不遑多讓的編舞者。或許因此,她能從南希的文字中辨識出身體性的痕跡。
南希更是當代重要的哲學大家。一次心臟移植手術,讓他將思辯觸角深入藝術中的「身體」。法國哲學有探索身體的傳統,從笛卡兒「我思故我在」彷彿貶低身體的主張,到梅洛-龐蒂的知覺現象學都在這脈絡中。南希的創見在他用身體與外在建立關係的「共存」狀態談人的存在。他且將身體與靈魂的關係用藝術和美類比,我們從可見的藝術作品觸碰不可見的美,一如可見的身體是內在不可見靈魂的擴延外現。
舉目所及皆是可能的花蜜
看他兩人的對談所以過癮,就像蜜蜂闖進繁花盛開的園子,舉目所及皆是可能的花蜜——想知道舞蹈到底該不該承載意義(被看懂)?哲學家如何從一個舞者的身體聯想到宇宙生成之初單細胞的摺疊和分裂?編舞家到底該不該擁有一個舞團?舞蹈家該如何看待藝術機構提供的資源與伴隨而來的限制?流行舞蹈和當代舞蹈的界線還存在嗎?舞者跳舞時的內在感受和外在動作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對應關係?舞蹈跟性、情色的關聯……
固然我已擷取不少花蜜,但我更迫不及待想知道你會對哪些部分感興趣,會從這些文字中,吮出什麼養分?我想知道,當南希將舞者與地面的關係形容為「不上天堂也不下地獄,堅決留守在世間」,你的經驗支撐你認同嗎?他且說,「舞蹈發生在感受之前、意義之前」,之於你也是如此?
我們尚未這樣談論舞蹈與身體。《疊韻》能作為我們基礎的韻腳。我期待你的回信,和我分享你思考的叶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