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記得誰痛苦!」這句名劇《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中的經典台詞,適正好形容洗腦歌之於眾人的症狀,而洗腦歌如何成就其「洗腦大業」?分析看來,洗腦歌的有幾個先決條件,「短多長空」——「短」小的主題、「多」次的不斷重複、「長」時間的傳唱、「空」洞的內容。你說古典樂比較好,正統又不退流行——錯了,古典樂洗腦歌更多,而且洗腦古典樂之王,正是樂聖貝多芬!
李敖之有書云:「洗你的腦,掐他的脖子!」——我相當懷疑這位自稱「五百年來白話文寫作獨占前三名」的大師,取書名時一定正被某些洗腦歌曲弄得痛苦不堪。
洗腦歌曲太難防
洗腦歌印證了舜天嘯(編按)的千古名句:「誰記得誰痛苦!」痛苦有兩種,其一是無冤無仇被疲勞轟炸,不想記卻忘不了,招誰惹誰;其二則是以德報怨、甚至助紂為虐成為洗腦大軍宣傳志工隊(斯德哥爾摩症候群?),此時他們的痛苦,則是來自旁人鄙視的眼光,以及無法逃離被洗腦的陰霾。於是聽洗腦歌有如活屍片了,他們無孔不入,防不勝防,就算自己把持得住,眼睜睜看著你身邊的親友一個個淪陷,你還能撐多久?
洗腦歌的有幾個先決條件,「短多長空」——「短」小的主題、「多」次的不斷重複、「長」時間的傳唱、「空」洞的內容。
讓我們從兒時回憶起:各種領袖紀念歌、兒歌童謠、再到廣告歌曲、校園民歌、熱門音樂……讓人幾乎不學就會的,是否都是遵循短多長空原則?如果不是,那麼要能真正洗腦到內化,就只能靠著非常強大的控制力——政府、同儕、青春期與賀爾蒙、或是傳媒的採用。這種仰賴強大控制才能洗腦的歌曲,其病因通常相當單純,譬如失戀、失學、失憶到失意……
在下當年曾經賃居在一個幼兒園的樓上。每天清晨七點被各種兒歌吵醒,其中之佼佼者,莫過於兒童們賣力嘶吼的五音不全,全園齊聲高唱〈泥娃娃〉——美好一天由此開始,恐怖極了!
另有一次,時為一九九○年,個人需遠赴對岸月餘。在彼段旅程中,從街頭到巷尾,從羊肉串到百貨店,從菜市場到飛機場,完全只有〈心太軟〉一首歌!區區也從沒聽過的狀態下,回台後連洗澡都能哼此歌曲——還是各地腔調版!回想李敖曾經因為只能聽〈往事只能回味〉而痛罵劉家昌,我也很想因為〈心太軟〉而扭斷任賢齊的脖子……
國家元首也淪陷
至於〈新鴛鴦蝴蝶夢〉以及〈挫冰歌〉,也曾讓人對黃安與阿雅心存殺機,杜德偉的〈脫掉〉則男女有別。至於號稱「台灣濱崎步」(哪來的自信)王彩樺的〈保庇〉,腦殘如我老以為是「百吉棒棒冰」。至於最辣姊姊謝金燕,跳針洗腦讓人跳得想扎針。
曾獨領全球風騷的〈瑪卡蓮娜Macarena〉則是另一種典型。不僅腦袋被洗得嚴重,連動作都受制約。據說當時有中小學的課間操都改成〈瑪卡蓮娜〉,誰還敢說台灣不國際化?〈YMCA〉原本是首老歌,搭上動作霎時洗腦起來:不論何時無論何處,只要聽到副歌響起,馬上就有人直接做出「Y-M-CA」的手勢,讓人訝異於「何棄療」(為何放棄治療)的人口眾多!PSY的〈江南style〉佐以騎馬舞不僅全球摧枯拉朽,八○年代舞曲巨匠MC Hammer還受邀聯合洗腦。看著兩人在舞台上的對尬真讓人懷疑,腦殘的到底是台上的PSY,還是被洗腦的我們?有人則慶幸「摩登語錄」(Modern Talking)已經退休,不像「空中補給」(Air Supply)那樣每隔幾年來開同學會——中學以後,這輩子打死不想再聽〈櫻桃女士Cherry Lady〉與〈路易兄弟Brother Louie〉!至於今日的〈小蘋果〉連「歐巴馬」與「金正恩」都下海宣傳,洗腦洗得都快腦溢血了。
還想再洗五百年……
有人認為還是古典音樂好,正統又不退流行。
錯了!古典音樂洗腦歌更多,洗得又長又久!需要優雅?十有八九都是《小夜曲K.525》或是《藍色多瑙河》;要氣勢磅礡?《安魂曲》與《布蘭詩歌》都是老字號。陰森懸疑?《d小調觸技曲》百用不厭。炒股必聽《席巴女王之進場》(當年看電視炒股的一定恨死這首歌);各地頒獎有《軍隊進行曲》或《鬥牛士進行曲》;倒垃圾則有《給愛麗絲》與《少女的祈禱》。婚禮不是華格納、就是孟德爾頌;喜慶則有貝多芬的《歡樂頌》與韓德爾的《水上音樂》與《皇家煙火》;幼稚園總是不停地傳出巴赫的《小步舞曲》、莫札特的《小星星》,以及德弗札克的《念故鄉》,上了大學或出外打拚,布拉姆斯用《大學慶典序曲》或《遊子吟》給你total solution!《卡農》與《四季》則是特例,近乎萬金油似被百搭,前者甚至還集結各種改編版推出了《卡農大全集》,一直是唱片市場的熱賣片——誰說台灣沒文化?籃子裡大得很,隨手「拿來」都是菜。
萬一被引用後,古典音樂洗腦威力更是大增:女武神從斯堪地納維亞半島飛到中南半島(《指環》vs.《現代啟示錄》),《月光》讓我想到Mild Seven Light,《善變的女人》提醒我「台大的跳板,升學的搖籃」是哪家補習班、《鐵砧合唱》是「飛利浦過後一路平坦」、《英雄波蘭舞曲》跟手錶離不開關係……甚至有段時間孟德爾頌的《小提琴協奏曲》,跟某議員拉琴的畫面恐怖的密不可分!更甭提從煙視媚行的卡拉絲到同樣煙視媚行的羅文,都用比才的《卡門》,再接再厲地不停洗我們的腦,打我們的臉……
簡單的說吧,數百年下來,古典音樂還想再洗五百年……
然而這筆古典音樂洗腦流水賬,若要說到其中最熟稔此道的作曲家,莫過於這位仁兄——「樂聖」貝多芬。
從短多長空 到 短多長「不」空
過去曾經有樂評笑稱,貝多芬的中早期的終樂章,幾乎都是「我要走了……要走了……走了……等等再講一次!……」如此回馬槍重複數遍,即大功告成!這固然是玩笑話,但卻誠實地點出了貝多芬的創作背景。身為史上首位獨立作曲家,沒有貴族的贊助,要將作品成為當代流行、讓聽眾印象深刻以便買單、有市場頭腦卻不媚俗的貝多芬,經常使用短小、有力、琅琅上口、不斷重複的動機與主題——這不正是洗腦歌慣用伎倆?晚年樂聖這樣的手法愈來愈少,除了作曲家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更重要的,當然是因為群眾基礎已然建立起來,不如把硬碟空間省下來,寫點別的吧……
貝多芬的技巧當然不是獨創,而是源自那些非獨立創作的作曲家前輩們。雖然沒有如此急迫的票房壓力,但他們仍然有「焦點聽眾」——願意供養作曲家的王公貴族!遇上贊助者真心喜好藝術,作曲家只要寫出既有內容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的曲子,通常就能搞定其他虎視眈眈的競爭者。既為了打動聽眾,又須展現作者實力,各種作曲的技法也因此油然而生。也難怪各古典音樂洗腦高手,莫不服膺「短多長不空」的最高原則。
反之,源自於古典音樂精煉幾百年的「行銷教戰守則」,而且還簡化成無法再簡化的免費試用版。比方說「卡農」、「賦格」、「變奏」……在洗腦歌中大概只剩下「反覆」一詞搞定!這種彼岸鄉民稱為「神曲」,內容充斥空洞內涵與貧乏內容的洗腦歌,對你意圖洗腦的聽眾都是矮化的侮辱(洗老闆的臉,當年可是有殺身之禍)。至於愈寫愈複雜的馬勒、布魯克納、甚至荀貝格,早就不再遵守「短多長不空」原則,除非動機、引用民謠或是非常特殊的例子,否則洗腦歌也很難跟他們聯想——你聽過有人被《古雷之歌》洗腦嗎?
洗腦神曲王中王
神曲如要洗腦,首先得讓人重複聆聽、萬人傳唱,發揮其洗腦之最大效益。古今中外,唯一堪稱「洗腦神曲之王」者,很可能就是拉威爾的《波麗露》!本曲具備了所有洗腦歌的技術、又因被電影採用而廣為世人所知,如今不僅人人都能哼兩句如K歌,更是各種表演藝術中,最熱門的曲目之一。
不過音樂學者張己任老師曾經說過的小故事,卻足以說明《波麗露》的高處不勝寒:首演當天滿堂的喝彩聲中,一個聽眾緩緩起身,臨走時搖頭吐出一句話:「這作曲家瘋了!」未幾傳到拉威爾耳中,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是當天唯一聽懂的人……」
編按:表演工作坊知名劇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中的角色,西餐廳的主持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