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雪》拍板定案為「新歌劇」,按新聞稿上解釋是「將京劇與歌劇結合、超越傳統唱腔與作曲法」,高行健宣稱它是二十一世紀新劇種,台灣劇專與國光等京劇單位合作打造一種「前所未有、全能演員的全方位戲劇」,企圖心旺盛。
報載高行健為《八月雪》邀約作曲家與間一波三折,原定的譚盾意外退出,本地作曲家亦有意角逐,最後由大陸旅法作曲家許舒亞出線。其實若以傳統歌劇觀之,作曲者的重要性絕不在編導之下,按西方歌劇的規格,劇作詞是顏料,作曲家恐怕才是揮灑的畫匠。
許舒亞出身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九二年以作曲第一獎畢業於巴黎國立高等音樂學院,曾獲第五屆貝桑松國際交響樂作曲比賽第一大獎,為中國作曲界極被看好的法系大將。早在《八月雪》之前,許舒亞已成功寫過芭蕾舞劇《馬可波羅的眼淚》,《紐約時報》語出驚人:「許舒亞的音樂給觀眾的巨大震撼,甚至超過了舞劇本身。」
去程式化、安「聲」立命
十一月初走進排演場,陳郁秀情商找來支援音樂訓練的李靜美、江靖波正巧未當班,高行健遂親自發號施令,鋼琴排練於是開啟音樂。演員實在不諳現代音樂曲折的旋律,音樂走到那兒,場上沒人摸得著頭緒,身旁的傳達只好透過小節數「轉譯」讓演員明暸,這是彩排即景,展現了打造新歌劇的為難。然而諾貝爾文學獎出身的高行健並不氣餒,乾脆信賴自己的藝術直覺、兼以小說家獨有的說故事本領,即興為演員解構劇作符碼、安「聲」立命。高行健要演員「去程式化」,也讓京劇賴以發聲的小嗓休憩,高行健要創造一種新的聲音,「讓人的從真嗓到假嗓的過渡中,找到新的運用。」
所謂的歌劇美聲(bel canto),是為美好的歌劇線條與特定的劇院空間服務,聲音的傳達能力與音色品質是檢驗所謂「美聲」最好的標竿,因此高行健找來李靜美做發聲訓練,除了開發京劇演員的「真嗓」,還希望此等真/假嗓音能穿透樂團、先聲奪人。
其實在中文歌劇世界裡,論辯各流派唱腔本難脫離本位,海峽兩岸都各有厚重的前史,八○年代從發聲法與語言的關係、平劇唱腔與中國歌可能的聯繫,一路爭論至九○年代(註);至於對岸的「民族/美聲唱法」論戰亦不遑多讓,高行健宣稱的「將京劇與歌劇結合」絕非華文界第一次試煉,對前人努力也不盡公允。
一次理念的冒險
不過,話說回來,國內歌唱界取道西洋美聲,卻向老祖宗平劇崑曲借諸靈感,所謂「中文歌演唱」已有共識暨美學上的固定程式;而京劇演員師法傳統唱腔,為了樂團傳送兼以開發演員歌聲潛質,獨自向歌劇美聲取經,還真是第一次。
值得注意的是,即使是西洋美聲,所謂「真/假」嗓聲的分野,也非全然對立。聲音是奇妙的腔體混合的過程,任何技法都在揣摩「從真嗓到假嗓之間」最符合聽覺的聲音,高行健不可能遺世獨立;其次,歌劇最後的守門人是作曲家,倘若任何高明的藝術理念無法通過作曲家筆下那些「含音高」的樂符成為「可行」,高行健很可能承載更大的冒險;在現代歌劇中,作曲家擔負重任,舉凡樂團編制/配器選擇/人聲比例/重唱配置,都相當程度約制著歌唱演員如何「安放」聲音,這是嚴肅的課題,也是藝術表演的常識。
主辦單位預告,將廣邀國際策展人列席,光臨這支諸多華人「第一」所聯手打造的新歌劇,本劇亦將飛往馬賽歌劇院,為「高行健年」獻出美好聲音。屆時高行健必須尖銳地面對各種可能提問;包括大型歌劇是不是這齣劇最好的藝術形式?;京劇演員捨其唱腔遷就美聲,意義何在?現代歌劇詰屈聱牙,西方有經驗的歌劇演員尚不敢冒然嘗試,京劇演員面對五線譜指令,如何闡釋那自京劇唱段所涵養的文雅?
「結合東/西方、開發新品種」,每個時代都不斷有人提出類似論辯,高行健不算寂寞;《八月雪》未演先蟲動,國內外媒體爭相追逐,也算是知音到處;至於這些可愛的京劇演員,如果面對現代歌劇中司空見慣的不協合音,還能硬著頭皮「解決」(resolution),就算是真正勝利了。
註:
請參考《表演藝術》第三十三期,趙琴,1995.7
(本刊編輯 黃俊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