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者選擇呈現瘋狂的背後是什麼?
王嘉明期待給予觀眾適當的留白,在沈澱情緒後回頭思考片刻前的High與暢笑是怎麼回事。鴻鴻則期待能做到在形象之下,讓戲劇進入寓言和比喻的層次,以達到與世界相對應的效果。魏瑛娟有感於已經太過沈重的現狀,她反而試圖在一個極簡的舞台上,讓演員以華麗與輕盈的表演,去詮釋一種無力的狀態。
說起瘋狂、說起戲劇史上瘋狂的角色,你想到什麼?酒神女信徒中的頹廢而華麗的狂歡?尤里皮底斯筆下狂暴又冷然的米蒂亞?滑稽突梯、傻得可愛的唐吉訶德?還是囈語不斷、舞影狂亂的莎樂美?
自希臘悲劇伊始,瘋狂的人物及言行,便常佔有、扮演了預言或者針砭,介於神、人、獸之間邊緣而遊離的特殊地位,在發了狂的人物角色如卡珊德拉、伊底帕斯王與米蒂亞層層堆疊、瑣碎反覆的囈語中的某個片刻,我們似乎能看到一抹光芒自眼前閃過。穿越理性與瘋狂相互對話的中世紀與發現人性的文藝復興時代,戲劇史走到了莎士比亞時期,對於瘋狂的形塑與展現──如傅科讚言──發展出其中最卓越的典範,也更緻膩而廣泛地探觸到了瘋狂的內外在各個面向。
瘋狂烹調四大悲劇
向來擅於顛覆與逆向操作的魏瑛娟,近年來也或輕或重地處理了《KiKi漫遊世界》與《蒙馬特遺書》等在一般人定義下顯得偏執或癡迷的人物及作品。在她十二月的新作《瘋狂場景》中,則更具企圖心地直接面對大師,以瘋狂為軸,將經典的莎士比亞四大悲劇《李爾王》、《哈姆雷特》、《奧賽羅》與《馬克白》熔於一爐。
魏瑛娟表示,莎士比亞筆下的瘋狂,是人這個小宇宙與自然的大宇宙間無法取得和諧平衡的某種內在爆亂狀況,因此在她看來,瘋狂是人性的另一面鏡子,也可以說是人心底層、不被社會認可的慾望,以一種變形的方式呈現或外顯,然而這樣的突梯與變形,卻經常透露了獨到的智慧及真理。魏瑛娟看待瘋狂,認為瘋狂其實是由愛出發,是某種強大的熱情,也是熱情與現實相抵觸的一種挫折。
孤注一擲之後便毀滅
專業醫師與作家王浩威以現代精神科學的眼光,看待莎翁筆下四大悲劇及戲劇史上的瘋狂人物,如米蒂亞的瘋狂,可說是憂鬱症、適應障礙的顯現與價值系統的瓦解,導致無止盡的絕望與難過。他解析四大悲劇瘋狂的根由,從奧塞羅開始,愛、懷疑與妒嫉開啟了一場孤注一擲的戰爭,這些情緒一旦萌芽便無限延伸,於是有了欲知全部真相的慾望。然而真相同樣是無止盡地,人物角色永遠面對無知的未來,由此產生的期待落差與內在征戰拉扯,終於導致毀滅。於是,我們看到的莎士比亞,瘋狂常與死亡、毀滅相伴。
另一點值得一提的是,性別差異使得瘋狂展現出的形象也不盡相同。王浩威指出,愈是早期如希臘悲劇中呈現的角色瘋狂行徑,由於男女角色仍在發展的初期,尚未完全分化,以致瘋狂的性別差異不會特別明顯,譬如像米蒂亞為報復丈夫而弒子,自己卻逃離展開新生的做法,就不太像是男女角色分化後父系社會中,一般弱勢女子的行為典型。而至莎翁時期,當時父權的統合已然完成,男強女弱的社會地位底定,被長期賦予強者期待的男性處於「不想能」的狀況,如奧塞羅、哈姆雷特與李爾王,一旦有了想頭與懷疑,便不可避免地崩潰,導致瘋狂;女性則不同,女性的弱者形象與地位,讓女性處於可以想卻不能選擇的位置,一如奧菲莉亞的瘋狂,在於她面對父兄、情人與自我成長間無從抉擇的三重撕裂。相較之下,女性的瘋狂常具有更多掙扎成分的複雜面相。
一直傾斜……就瘋了
即使有了莎士比亞的顛峰與集大成,劇場創作者對於瘋狂這個迷人領域的探索與展演仍不曾休止。導演經歷豐富的鴻鴻表示,劇場作為一個說故事的媒介,瘋狂因其意象強烈、能量高張,造成的戲劇張力強大,因此一直是許多創作者擇取運用的元素或形式。後現代劇場更是極力追求極致美,製造混亂,破壞秩序、規則,表現真相與人生的雜質,以達到震驚觀眾的目的及效果,因此瘋狂的展演,不論在形式上與內在能量上的高張,會特別成為創作者喜愛呈現的題型。
在《巫山雲——靠左行駛》以及《床上的愛麗思》中,鴻鴻即分別導演了不同形象的瘋狂——如《巫山雲——靠左行駛》的凱西,不惜跌斷腳也要追隨戀人的癡愛;與《床上的愛麗思》中,罹患了憂鬱症與強迫症的角色愛麗思(文豪亨利‧詹姆斯的妹妹),其一生不願見人也不願下床的特異行徑。鴻鴻認為,瘋狂多少帶有幻想與現實無法明確釐清的成分,也或者是某種情緒與情感的強度與能量,超出能負荷的程度;正因為一種情緒過於強烈無法解決,如憤怒、如愛——尤其是愛,癡狂於焉產生。因此,瘋狂可被視為是正常情緒如嫉妒、失落等等的延伸。這些情緒一般人都有,只是大部人都會去習慣它、與它共處,或者尋求某個出口發洩或排解。但有某些人是無法負荷它、抵抗它,自願地或者非自願地耽溺,以及在瘋狂中浮沈。
一邊瘋狂,另一邊正常
創作不斷,近來尤以《Zodiac-—黃道十二宮》備受矚目的導演王嘉明,同樣認為瘋狂是一種正常情緒的延伸;不同的是,它的能量更強,而這是我們所有人內在都有、也都能感受的心理情緒,在愛情中的表現尤為明顯。對於瘋狂,王嘉明最感興趣的是瘋狂被定義後,便形具一道界線,把正常與非理性兩個世界隔離開來,以至於兩方各自保有安全的彊土;一方面確立了自己的「正常」,另一方面則可以理直氣壯地維護或陷溺自己的柔弱。如傅科所言,是一種對話的破裂。
在《Zodiac—-黃道十二宮》裡,王嘉明從生活的不同面向去拼組出一個自稱Zodiac的連續殺人犯形象,他想透過拼貼的呈現來帶領觀眾體會這個形象的思考過程。瘋狂不必然指稱某一類人,也可以是某種關係。在人本身所擁有的瘋狂因子與外界種種關係的交互作用下,因而展現瘋狂的行徑,然而由此對應呈現出單一事件或人物的瘋狂程度,似乎不比整個世界來得瘋狂。
如何瘋狂才能令人著迷
正執導《歐風晚餐》的鴻鴻指出,他之所以對瘋狂的人物及作品感興趣,在於他從來不是個喜歡「耍賴」的人,但他選擇詮釋的角色凱西與愛麗思,其內在似乎都帶著些許的耍賴特質。此外,在改編自維也納編劇許瓦布作品的新作《歐風晚餐》中,他也將處理帶有瘋狂與集體暴力成分的荒謬與殘酷的題材;王嘉明則選中了莎士比亞早期的作品《泰坦》著手新作。莎士比亞悲劇中經常出現的瘋狂、殘暴與血腥,《泰坦》可說是個中的極致,其中的能量未經收攝馴化,卻已具體而微地展現出莎士比亞作品的雛型。
雖然瘋狂具有強烈令人著迷的性質,然而在劇場中成功的展演或詮釋瘋狂,卻不是件容易的事。王浩威就直言,瘋狂的展演雖然極端,但仍須賦予角色合理的動機與心理發展,若是導演的詮釋能力不足、說服力不夠,觀眾就難以被催眠——當然要催眠這樣一個心理權威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節些許的瑕疵與牽強,便易造成創作者與觀眾間嚴重的斷裂。鴻鴻也坦言,接觸瘋狂作品的美妙體驗,通常都不是在劇場中發生的;一個導演必須藉由文學與戲劇手法,在劇場裡舖陳、建構某種外在的架構與情境,讓觀眾不只是了解,更要勾起、觸動觀眾的情感,這樣的嘗試,比單純的想像困難許多。因此,如何導入觀眾的思緒,讓演出更具說服力,則是最重要的課題。兩次搬演《Zodiac ──黃道十二宮》的王嘉明也思考過同樣的問題,技巧地帶領觀眾在劇場中High或Down,就像Rave party中舉足輕重的DJ,引領情緒的技巧與對觀眾心理需求的理解,同等重要。
如同品嚐一種人性簡餐
但是,瘋狂之後呢?或者說,創作者選擇呈現瘋狂的背後是什麼?王嘉明這麼認為,飛行之後落回地面是必然的,他期待給予觀眾適當的留白,在沈澱情緒後回頭思考片刻前的High與暢笑是怎麼回事。鴻鴻則期待能做到在形象之下,讓戲劇進入寓言和比喻的層次,以達到與世界相對應的效果。就如同莎士比亞的作品,或清醒或瘋狂地,或虛或實地,讓觀眾在隨著演員的嬉笑怒罵中,窺見一絲生命的智慧與靈光。
這次處理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以「野心與忌妒」、「謀殺」、「瘋狂」與「死亡」.為命題的文本結構必然沈重,但導演魏瑛娟認為這些瘋狂的場景其實極富現實感,正好呼應了廿一世紀人類情感障礙的生活。有感於已經太過沈重的現狀,她反而試圖在一個極簡的舞台上,讓演員以華麗與輕盈的表演,以及好玩、有趣的形式去詮釋一種無力的狀態。或許輕盈、嬉鬧、瘋狂的底層,是一種沒有出口的沈淪與悲哀,它也正能符合觀眾的需求,從生活中暫時遁逃,得到一種開懷的體驗,並學習輕盈處世的哲學,如同這齣戲在副標中所點明的——莎士比亞悲劇簡餐,一樣清爽。
特約採訪|黃淑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