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創作源起所設想的「現代京劇」,到最後朝「歌劇」發展,文建會製作、高行健編導的《八月雪》展現了欲畢其功於一役的企圖心。在看到作品之前,本刊帶您先思考看看:在兩岸都做過不少中文歌劇實驗後,《八月雪》如何讓京劇演員去程式化,以重新「安放」的聲音演示只破不立的禪宗公案?
今年下半年度made in Taiwan 的劇場製作中,最受矚目者非《八月雪》莫屬。宣稱「藝術值得冒險」、為此不惜「活在各方質疑中」的文建會主委陳郁秀擔任製作人、高行健編劇的《八月雪》,十二月中旬在國家戲劇院的演出乃「諾貝爾獎得主首部歌劇全球首演」,架勢、視野均非比尋常。從高行健創作源起所設想的「現代京劇」,到最後朝「歌劇」發展,大家愈來愈好奇,報紙媒體還以連日排練場直擊的方式,追蹤此劇自案頭到劇場之間諸多表演元素的化學變化。
京劇演員唱歌劇
確定不變的是,《八月雪》如劇作家所期待的由台灣的京劇演員主演。任教於倫敦大學東方學院的文學批評家趙毅衡追索高行健的文學、戲劇創作之路,他認為「作為中國戲劇家,他(高行健)自八○年代初,就在中國戲曲中國文化中尋找戲劇的出路」(註1),高行健也坦承,以禪宗六祖慧能生平的公案故事寫成的《八》劇,乃針對台灣的京劇演員而寫,亦只有台灣能作。曾和馬水龍、許常惠等台灣音樂名家合作過《霸王虞姬》、《國姓爺鄭成功》的劇作家曾永義很讚賞高行健選擇了京劇演員,根據他「實驗中國新歌劇的失敗經驗」,西洋美聲法訓練出來的聲樂家唱中文歌劇做不到聲情、詞情相得益彰,因為「唱中文和唱拼音文字,咬字吐音的技法完全不一樣」,而在歌劇中居於主導地位的編曲家顯然並不明白兩者的扞格。
當然刻意「四不像」(註2)的《八》劇要實驗的還不僅於此。佛光大學藝術學所所長林谷芳很關注這麼大文化碰撞的機會,能激發出什麼?他指出,要把那麼多不同文化背景的東西融進一個作品中,不只是高難度的挑戰,「某種角度來看,說不定有種藝術家的天真想法吧」。因為越富於文化特質的東西,在融合上面難度越大,他舉中國戲曲和西洋歌劇為例,來說明「藝術的主題內涵容或有共通性,藝術表現型態反而有很大的差異性」。
用戲劇演示主「破」的禪宗
除了藝術形式,《八》劇引禪入戲也是一個焦點。趙毅衡以為《八月雪》是高行健為其自《彼岸》、《夜遊神》以來開創的現代禪劇美學,所做的一個「形式獨特的總結」。在大學教禪藝術、也在道場教禪修行、具有禪者角色的林谷芳,樂見受西方認同的諾貝爾獎得主高行健對東方的禪「肯定、醉心」,更肯定他意欲以戲劇藝術呈現禪的企圖心。不過他同時也提醒,抽象的音樂要契合禪「破」的精神比較容易,然而,「戲劇涵攝著最多藝術的元素,它是如此具象,眾多元素在堆疊之間要如何才能達到只破不立?」
林谷芳用現代藝術的特質來演示禪。就像杜象的馬桶作品《泉》,或是作曲家John Cage 在鋼琴前面沉默四分三十三秒可以變成現代音樂作品《四分三十三秒》,「做一次可以,再做一次就是笨蛋了」。他說,禪宗說佛是「乾死橛」,破就要破得徹底,不要以此破「彼」,又立了個「此」,所謂「死於句下」,即是指道一落入言詮,就成二元分割,故禪宗公案所記錄的言語,都有電光石火、不經安排的特徵,「舞台上的戲劇語言一旦離開禪宗的電光石火,就難免畫虎不成了」。林谷芳更具體地說,六祖慧能在中國有著如佛陀般尊崇的地位,叫一個世俗的演員去詮釋這樣一位既是樵夫又是開悟之人的人物,當他在台上唸出「菩提本非樹」時,「習禪的人真的會笑出來」。
何以成為可開創延續的路徑
趙毅衡相信高行健將因為「為我們時代發明了禪宗戲劇美學」,在戲劇史上佔的獨特一章將要重寫,而且多次重寫;林谷芳也強調,藝術是有天才的,高行健是藝術家而非禪者,「他當然有權利來挑戰宗教與藝術對話這樣高難度的事」。他說,《八月雪》作為高行健一己的作品絕對無可非議,只不過,像這樣因欲畢其功於一役,而使參照元素過多、以致看不清楚一個美學主軸的全方位戲劇,要「帶出一個風格或一條可以開創延續的路徑來,是比較有問題的」。
無論如何,《八》劇做得好不好,最終還是是要回歸作品本身來談。林谷芳表示,《八月雪》是一個可貴的平台,他相信高行健可以從這裡照見自己,只是,頂著諾貝爾獎光環的《八月雪》在台灣會不會變成「國王的新衣」:做得蠻好,因為諾貝爾而被忽略;做得很差,也因為諾貝爾而不被討論,甚至直接對作品作「概念的連接」,在沒會得禪下,也寫出「禪因為此作品而得到更大的彰顯」這類話來;這才是林谷芳擔心之處。
註:
1.參見趙毅衡《高行健與中國實驗戲劇—建立一種現代禪劇》(1999․台北爾雅出版)。
2.即不像京劇、不像戲劇、不像歌劇、不像舞蹈。
(本刊編輯 施如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