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默拉從生活出發,試圖探討真實及其再現的矛盾,主流價值和它對個人行為產生的影響。利用豐富的舞台意象、神秘的燈光氛圍和擬真的音效,他為日常般的情節蒙上了一片如夢的面紗,一切就像是每個人腦海中真實的投影,充滿詭異、不確定的面貌……
幕啟時,空蕩蕩的舞台陷入一片寂靜,微弱光線漸漸照亮演員的輪廓,敘事者單薄的聲音迴盪在幽暗的空間中,召喚其他角色的入場,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不同於大部分的法國當代導演,波默拉的導演美學風格強調不做作的表演、寫意的舞台、黑暗與微光的強烈對比、純淨且震撼的聽覺效果。波默拉並沒有刻意雕琢畫面、營造氛圍,而是慢慢隨劇情發展孕育出一個獨特且引人入勝的戲劇時空,讓觀眾逐漸體會存在的深刻,以捕捉稍縱即逝的真實:
「只在詩意地編造真實時,我們才有時間捕捉到它一點蹤影。﹝…﹞劇場,是一個讓我捕捉真實,並讓它變地極為濃郁、充滿力量的地方。劇場與生活一點都不衝突。生活中,我們只伴隨在真實之側。﹝…﹞因為如此,藝術對我來說才如此重要。用人為的方法,我追尋真實。並非真理。我只對真實性感到興趣。有人說我的劇作很奇怪。但我花時間尋找的就是真實。」
在劇場黑盒子裡 讓觀眾在混沌中打開感官
舞台空間是波默拉作品最關鍵的要素。針對不同主題,波默拉展開多樣性的空間實驗,無論是單面台、環形台、雙面台,波默拉與舞台設計Éric Soyer堅持以極簡風格,讓觀眾專注於角色言行,提升他們對情境的想像空間。《世間》中,為了呼應布爾喬亞一家子的空虛,兩人刻意強調舞台的封閉與荒蕪:偌大的空間被三面黑牆包圍,其中一面分割成兩半透出高至天頂的強烈白光,角色彷彿被一種令人窒息的氛圍吞噬,幽禁在家庭牢籠中。與《世間》使用一樣的舞台裝置,《商人》則著重於空間的開放和不同場景之間的流動性。《我顫抖》的舞台則配合演出形式,以象徵秀場閃亮布幕,將空無一物的舞台分隔為兩個部分。《圓圈/虛構》中,波默拉幾乎沒有使用任何道具,只以演員走位的圓形,暗示不同時代權力鬥爭的輪迴、信仰對人的支配;《我的冷房》也採取類似的手法,但旋轉舞台的使用讓場面調度更加流暢明快,也突顯出劇中的神秘氣氛。《兩韓統一》的舞台空間則包夾在兩邊階梯式的觀眾席中間,形成一個狹長的通道。除非劇情需要,波默拉鮮少使用布景道具,他認為劇場就是一個變化萬千的黑盒子,是演員的表演和觀眾的想像力,讓空間產生意義。
波默拉作品還原劇場黑盒子的特質,燈光設計一如他團名延伸的意涵:「迷霧中的若隱若現」。演出中,微弱燈光只照在主要的表演區塊,或是舞台深處和側幕上,大部分的場景像是散落在無邊黑暗中的孤島一般。昏暗的燈光不僅營造出神秘的氛圍,同時也具象化了角色內心的不安。無論是文本結構、燈光處理,波默拉都在尋找一種「顯露和隱藏、窺視慾望和視線障礙之間的平衡」。所以他的劇情內容和畫面都充滿斷裂、破碎的風格;在一片昏暗中,觀眾無法馬上分辨角色的身影、人物的關係,他們得要提高敏銳度,用想像力勾勒出劇情的輪廓。波默拉的劇場就像是一種感官訓練,他邀請觀眾在混沌不明之中,以自己的洞察力揭開舞台上一層層面紗,同時一步步走向事物矛盾的核心。他強調:
「只有劇場能同時體現文字和身體的存在。存在並不只是語言。同樣的,我的作品中,我們尋找著適當的光線,和需要被照亮的東西,就是這樣。要完整呈現的東西是在觀眾的腦袋裡頭。我認為,要呈現的事物要依序慢慢揭露,揭露是內化的,觀眾正是揭露的所在。我所做的,即是讓他們看到隱含的秘密,卻不揭穿它神秘的面紗。」
為日常蒙上如夢面紗 探討真實及其再現的矛盾
對波默拉而言,演出中的音樂與音效不僅要營造抒情、感性的氛圍,同時也要具現真實的曖昧。他作品中細膩的聲音處理,加強了黑盒子的封閉性,也讓觀眾陷入一種不確定的觀感。不同於大部分法國演員歇斯底里的嘶吼,波默拉的表演者透過無線麥克風說話,彷彿在觀眾耳邊娓娓道來自己的想法,營造出一種親密感。有些作品中,敘事的部分以畫外音出現,同時突顯出文本的寓言特質,和畫面與語言之間的落差。音樂設計François Leymarie會針對不同舞台空間,重新設計音效。他刻意避免劇場中的自然回聲,用人工化的音效產生空間凝聚的錯覺,進而擾亂觀眾感官;他刻意放大演員動作產生的雜音,和他們說話的聲音,使觀眾認為自己與角色處在同一時空,但強烈的音樂隨即打破這樣的想法,使他們脫離偷窺者安全的領域。藉由多重音效,波默拉讓觀眾陷入一種似近又遠的雙重感受,如同夢境一般,我們無法分辨眼前的是現實還是想像。
波默拉從生活出發,試圖探討真實及其再現的矛盾,主流價值和它對個人行為產生的影響。利用豐富的舞台意象、神秘的燈光氛圍和擬真的音效,他為日常般的情節蒙上了一片如夢的面紗,一切就像是每個人腦海中真實的投影,充滿詭異、不確定的面貌,如他而言:
「我所感到興趣的不僅是事物本身,而是它們能夠顯露的另一面,截然不同的、甚至完全相反的其他面相,是它們的深度讓我覺得有趣。在動作、文字、情境底下,我會鎖定另一種東西。那些我們無法輕易指涉、必須介入、滲透到姿態和話語之中的東西,就像是幽靈般的現實,要是以文本、演員的表演或他們明顯而加強的專注力指出它的存在,它會顯現得更清楚,變得更強烈。這種幽靈般的現實就像我們截肢後,仍能感受到的四肢、腿和手臂一樣存在著。」
讓觀眾處在疑問之中 發現真實的複雜性
波默拉要讓觀眾永遠處在一種疑問之中,無法立即解釋、判斷舞台上的情境,這一點或許呼應了布萊希特的劇場理論;然而,不同於力圖產生批判意識的「距離化」手段,波默拉反而以親密的手法,引領觀眾進入一個融合思索與造夢的空間。他企圖提升觀眾的敏感度,讓他們自行拆解平淡無奇的表象,重新發現真實的複雜性:
「﹝…﹞我的劇場專攻特寫。不單單只是讓人覺得誇張的放大,我嘗試讓觀眾達到極端的敏感。就像是漸強的感官,高度清晰的意識讓人以一種極為尖銳的方式察覺、聽見、感受到事物的細節。毫無疑問,如同毒品一般。某些毒品的效果會改變人的感官,或是說,讓人清楚意識到某些細節。現實中我們感受不到的,以一種複雜全貌的姿態出現在我們腦海裡,變得隔外奇異。不只是眼前的事物變得奇怪。而是我們與它之間的關係變得像新的一樣,如同一種發現。我們重新發現。我們從習以為常轉變為極度敏感,而終於看見事物原本的樣貌、它最小的細節、還有它的矛盾。習慣抹煞了我們和事物奇特性之間的關連。所以要揭露、喚醒、讓我們重新恢復這種奇異感。這讓我們重新看見、感受到微不足道的事物,就是細節。重新打開我們的感官、敏感度,重新開啟我們的感知。」
參考資料
Joël Pommerat, entretien avec Claudine Galea, « L’être n’est pas que parole » in UBU scène d’Europe, n°37-38, Paris, avril 2006
Joël Pommarat, Théâtre en présence. Arles, Actes Sud, 2007
Joël Pommarat, Joëlle Gayot, Joël Pommerat, troubles, Arles, Actes Su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