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默拉的劇作充滿矛盾特色:簡單故事卻承載複雜內容、寫實風格卻充斥奇幻場景、平淡的日常卻暗藏詭譎的變化。波默拉一直在通俗的框架下尋找最強烈的衝突與力量,他小心翼翼地維繫尋常和詭異之間的平衡,挑戰觀眾對日常的觀感,讓他們自行辯證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係。他的作品就像一面稜鏡,反射出現實多元、矛盾的面相,他追求的真實並非可以理解的情境,而是一種複雜的感受。
一九六三年出生,喬埃.波默拉(Joël Pommerat)十九歲以演員身分展開劇場生涯,廿三歲投入寫作。一九九○年他成立路易.布霧亞劇團(Compagnie de Louis Brouillard)(註1)。二○○三年起,該團每年至少推出一齣製作,尤以《世間》Au monde(2004)、《一隻手》D’unes seule main(2005)、《商人》Les Marchands(2006)三部曲,讓法國觀眾認識該團對家庭、權力關係、工作與生存的深刻探討。從二○○四年的《小紅帽》Le Petit Chaperon rouge開始,波默拉一系列的童話改編更突顯他作品老少咸宜的特色 。無論是藉由秀場鋪展的《我顫抖I & II》Je tremble I & II(2007-2008)、穿梭在不同時空的《圓圈/虛構》Cercle/ Fictions(2010)、游移在現實與夢境的《我的冷房》Ma chambre froide(2011)(註2)、兩種時代對照的《偉大且傳奇性的商業故事》La Grande et Fabuleuse Histoire du commerce(2011)或拼湊各種愛情面相的《兩韓統一》La Réunification des deux Corées(2012),波默拉一直用近乎人類學家的眼光,省思當代的眾生百態,以寓言手法勾勒出現實詭譎的一面。
劇本寫作與演出發展相輔相成
當紅的波默拉被法國戲劇界視為重視集體創作的「舞台作者」,他與設計、演員密切工作,精心雕塑角色、戲劇內容與舞台情境。對他而言,文本只是眾多舞台元素的一環,它會隨著表演、空間、燈光的變化慢慢地成長。劇本寫作與演出發展相輔相成,是經過無數排練錘鍊、累積的成果。波默拉的創作過程大約可分為四個階段:
- 創作計畫研發
一部作品的誕生通常只有一個標題,波默拉刻意保留其開放性,讓計畫能夠慢慢成形。某些劇本從經典作品出發,例如:《世間》最初的構想取材自契訶夫《三姊妹》中角色的貴族地位、《圓圈/虛構》中的某些場景則延伸《馬克白》裡的權力鬥爭、《我的冷房》則依照布萊希特《四川好女人》中主角沈德的雙重性,鋪展辯證情節。但波默拉的劇作絕非改編,而是從經典中汲取靈感,發展出與原作截然不同的故事。
- 制定舞台空間
舞台空間是劇作家想像的起點。一旦計畫想法趨於成熟,波默拉即與舞台、燈光設計Éric Soyer、音樂設計François Leymarie展開討論,慢慢建構舞台空間、燈光氛圍和聲音效果。
- 閉關思考 :
與設計初步討論後,波默拉開始長達二至五個月的獨自思索,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期間,他並不會創造出任何對話、角色和劇情線索,只會隨機記下靈感和想法。排練前,波默拉結合所有想法,將其與演員特質、劇場空間和音效一併考慮進去,整理出一或數個方向,慢慢勾勒出劇情的輪廓。
- 排練發展 :
表演者是波默拉創作劇本最基本的材料,與他們長達三至四個月的工作是他真正開始投入寫作的時間。排練開始,場上已部署好初步的舞台、燈光裝置,服裝和音效也大致底定。初期,波默拉提供演員們一些毫無結構的隻字片語,要求他們記下所有台詞,並融入其中情境。演員的即興並不在於塑造角色、發展對白,而是要探索整個舞台空間,找到進場、說話時合適的姿態與時機。波默拉的創作並非複製演員即興的內容,劇本中只會出現他們發展的一、兩句話。他重視的是演員在場上真實的存在,要尋找他們「吐露第一個字之前,身體在現場引發的衝擊。」他要求演員不能演繹台詞,而要把握開口那一瞬間真誠的力量,讓每一個字、每一句對白都承載它當下表達的重量。劇本的完成是集體工作的結晶。排練當天早上,波默拉會依自己的想法,重寫撰寫前一天發展的內容,下午隨即讓演員排練新的文本,延伸情境。在即興發展與劇本創作一來一往間,戲劇架構慢慢成形。在演出期間,波默拉仍持續修改文本,直到出版,他的劇本才算定案。
簡易語言譜出寓言般的敘事
波默拉的劇作充滿寓言特質 。在《小紅帽》後,他的作品中經常出現一名引導故事流動、評論角色經歷的敘事者。《商人》一劇更全部用敘事體鋪陳,以回溯且曖昧的口吻,描述重塑一名失業女子面臨工廠關閉對整個城市造成的危機。《我顫抖》中,則由一位主持人串連所有在理想和生存間掙扎的人物樣本。此劇演出後,波默拉漸漸脫離了線性敘事,多次嘗試破碎的敘事結構(註3)。無論是充滿象徵、支離破碎的「抽象劇」或是線性鋪展的「寫實劇」,波默拉企圖突顯故事之外詩意的回聲;尤其是他的童話改編,運用淺顯易懂的敘事結構,延伸出無限的想像空間。
波默拉善用簡約、扼要的文字尋找語境的確實性。在他作品中充滿生活化的對白:簡單的用詞、反覆的字句、重現的主題、不確定的停頓、斷裂的構句……等。每一個角色就像是一邊說話一邊建構自己的想法。這樣風格不僅加強表演當下的力量,也延伸出言外之意。為了確實形塑角色心理,波默拉捨棄浮誇的陳述,反而用一種精準、留白的筆法,帶給觀眾充滿神秘感的想像空間。對他而言,舞台與觀眾之間的情感交流並非只能依賴語言,而是要將無法言喻的真實具象化:
「﹝…﹞我覺得現今文本已不是劇場裡的首要元素,也不是次要的,(劇本寫作與舞台演出)根本沒有等級化的差異。因此,我認為演出在話語之前,已經有了沉默、空白和身體。正因為如此,我認為舞台上所有具體的元素(話語也是這些具體元素之一)都是劇場詩篇的文字。」
直搗平凡故事中的矛盾核心
波默拉的劇作充滿矛盾特色:簡單故事卻承載複雜內容、寫實風格卻充斥奇幻場景、平淡的日常卻暗藏詭譎的變化。波默拉一直在通俗的框架下尋找最強烈的衝突與力量,他小心翼翼地維繫尋常和詭異之間的平衡,挑戰觀眾對日常的觀感,讓他們自行辯證個人與群體之間的關係。
波默拉的劇作主要在探索「心理寫實」。然而,不同於擬真的寫實主義,也異於心理分析劇,他所謂的「心理寫實」是為了深掘個人存在的抽象意義。《商人》之前的作品,他採取「偽裝寫實」的手法,探索一種語言底層、表象之下,神秘且曖昧的真實。從《我顫抖》之後,他逐漸放棄故弄玄虛的手段,反而以平易近人的筆調,讓劇本直接反映要探討的議題。這樣的變化並非為了迎合大眾口味,而是以一種更紮實的方式重新建構現實生活的矛盾(註4)。儘管他近年來的創作變得愈來愈有邏輯,但他仍在劇中穿插許多偏離敘事的場景,讓觀眾能更敏銳地感受到現實及其再現的曖昧;例如《我的冷房》中,一場夢境將兇惡的老闆變成馬戲團的馴獸師;或是《兩韓統一》的愛情片段間不時穿插著通俗流行歌手演唱、遊樂場中的碰碰車與投幣式愛情占卜機等片段。
波默拉透過曖昧的手法,試圖捕捉真實湧現的瞬間。他的作品就像一面稜鏡,反射出現實多元、矛盾的面相。他追求的真實並非可以理解的情境,而是一種複雜的感受 ,如他所言:
「所有事物都由它的實體和隨它產生的想像而構成。人類是什麼?它既是一種生物,也是一種傳說。是血肉也是想像。的確,有些東西比其他的更令人感到真實,但現實也是一件存在腦袋裡的事。這就是我試圖在劇本裡、在演出中強調的。」
這也是為何我們可以從他劇作中的角色、主題或情境上找到熟悉的身影,但仍與它們保持一段距離。波默拉的劇場讓觀眾質問自己對現實的觀感,進一步思索存在的意義。
註:
- 路易.布霧亞是波默拉虛構的一個人物。路易源自他父親的名字,同時也是發明電影盧米埃兄弟的名字。法文Brouillard的意思為霧靄;以「霧」為名,波默拉一方面參照當時劇團以自然現象標明自己的創作理念——例如,陽光劇團——另一方面,他有意區別法國劇場以理性主義闡明真理的風格。他企圖以曖昧的手法探索界於明亮和隱晦之間難以察覺的真實。
- 此製作不僅得到2011年法國評論公會最大獎,也讓波默拉得到同年莫里哀獎最佳法語戲劇作者,該團也榮登當年最佳劇團獎。
- 《圓圈/虛構》中,在四個時代(中世紀、1901、1914、當代)的8段故事互相交錯、對照,構成30多個片段;《兩韓統一》則由20段辯證愛情的場景組成,沒有連貫的劇情、相同的角色。
- 例如 ,在《偉大且傳奇性的商業故事》動筆前,波默拉和他的藝術顧問P. Carbonneaux特別專訪許多60年代和現代的推銷員,作為演員即興發展的材料。
參考資料:
Joël Pommarat, Théâtre en présence. Arles, Actes Sud, 2007
Joël Pommarat, Joëlle Gayot, Joël Pommerat, troubles, Arles, Actes Sud, 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