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旦科班出身的「京劇小天后」黃宇琳,拿手招牌戲之一就是〈活捉三郎〉,她飾演因紅杏出牆、威脅丈夫宋江而被殺的閻惜姣,化作鬼魂後仍對情人三郎念念不忘,於是施展鬼步,一探情郎。這其中要演出美麗的鬼姿,黃宇琳強調重點就在京劇的蹻功,運用這難練的技巧,成功塑造各種不一樣的女鬼。在京劇裡,要當美麗的阿飄,從足下開始——
栢優座幾年前在大稻埕戲苑製作了以黃宇琳為名的專場演出,標題就取作《我愛黃宇琳》,想必無論看過她演傳統劇目、新編京劇或現代舞台劇的觀眾,皆無可否認這份敬佩、傾慕之情。十年前,黃宇琳與師哥陳清河兩位年輕世代的台灣京劇演員,遠征北京中央電視台,參與青年京劇演員電視大賽,搬出的拿手劇碼就是〈活捉三郎〉。
這段取材《水滸》、寫於《烏龍院》之末、改編自崑曲經典的一折,前段〈坐樓殺惜〉講述被宋江納為小妾的閻惜姣,竟與其徒張文遠(三郎)私通,兩人原計畫合力害死宋江,東窗事發後,她竟拿著宋江與梁山好漢的來往密信作為要脅,希望逼得一封休書,從此與三郎遠走高飛,宋江怒不可遏,閻惜姣終命喪夫君之手。故事到此卻沒結束,死前之願未盡,閻惜姣心心念念還望與三郎雙宿雙飛,於是化作鬼魅,要去張文遠的住所,見情人最後一面。
黃宇琳的版本,除了〈活捉〉的部分也演出了前段的〈行路〉,那是閻惜姣在前往張文遠家的路上,一段屬於女鬼的獨白。台上就只她一人「淒淒慘慘、無處安身」;腳下踏著硬蹻,身形忽上忽下、左右飄移,一面述說「香消殞花凋殘飲恨終生」,一邊「急匆匆駕陰風忙往前進」。閻惜姣早知張文遠為人多情、喜新厭舊,但那是她唯一能寄望之人,這份感情其實有些複雜,或許情深難捨、可能憤恨不平,有執著堅決、卻也暗藏嫉妒。然而情緣已斷、人已喪命,覆水難收,張三郎無法回應閻惜姣的濃情蜜意,最終也落得魂魄俱散,活生生遭女鬼捉走。
足蹬硬蹻,演出癡情女鬼
「傳統戲曲的鬼戲,多半有關女子情傷與負心漢的情節。」黃宇琳除了閻惜姣一角,也曾演過另一位化作女鬼的焦桂英,「兩齣戲雖然一樣是用京劇的唱腔、身段呈現鬼,但美感與手法不盡相同,演出風格也不一樣。從技術上來講,〈活捉〉這個戲困難度比較高的地方,在於它的功法:踩蹻。」好似芭蕾舞者穿上硬鞋,只以腳尖著地。京劇演出使用的硬蹻鞋,即是穿上一雙如拱起的腳背一樣高的高跟鞋,你的腳底倚靠在木製的蹻體結構上,只能以大拇趾四周接觸地面的小小一塊(好似豬蹄趾尖的)區域作為支點,撐起全身的力量。用裹腳布一層一層地將腳固定在往上延伸的鞋板上,不論在視覺上與實際移動都達到纏足的效果。
「我小時候念劇校之前有學芭蕾。」黃宇琳說,也因此她很清楚踩京劇硬蹻與穿芭蕾硬鞋的差別,「芭蕾的腳要不斷地上下,踮著腳尖上去、然後下來,所以最累的會是腳踝和腳背。」進了劇校開始練功,十二歲踩上蹻,「很多人都覺得應該差不多啊,其實完全是不同的著力點。踩蹻最辛苦的是,演員一旦綁上蹻,就只能以腳尖作為他的整隻腳,腳跟無法著地。你看他在台上演了多久,他就踮了多久,當你只能以拇趾接觸地面,就必須用到腳踝、小腿肚、大腿肌一直延伸到臀部的力量,去維持那個站立的力度、控制移動的方向。」練就蹻功,等於把整條腿的肌肉都練到了,筋骨韌帶也更形強健,「別人可能走樓梯拐一下就腫了,我們拐一下、扭一扭,什麼事都沒有。」黃宇琳笑說。
踩蹻是基本功,學成之後練與不練全看個人,她練蹻是因為明白這功法的道理,也欣賞其中的藝術價值,「蹻在京劇裡是作為塑造角色的一種技術手段。一般我們不踩蹻,用自己的腳在舞台上運作、表現人物,就是所謂的大腳片兒,一樣可以演出。但是踩上蹻,就好像女生穿上高跟鞋與不穿高跟鞋走路的差異,光是走路的儀態不一樣,角色形體的表現也不同。」踩蹻的技法可見於旦角中的閨門旦,或如閻惜姣那般的潑辣旦,「這樣的分類與她的性格有關,也跟女人的面向有關,如果用蹻去呈現,就會賦予她一種獨特的風情,成為像這樣特殊的角色。」
忍住疼痛,走鬼步還得行雲流水
「女人纏足之後,走路會不舒服、重心不穩,即使如此還是得走路,她就會出現一種婀娜的體態。那些老藝術家們把這樣的感覺,借代到一個小鞋子上面,於是有了蹻,讓你用京劇身段去表現美化之後、重心不穩的樣態。」表演也能利用這個重心的轉移來呈現,將生活層面技術化,「譬如她〈鬧院〉一折跟宋江耍任性的時候,邊說台詞、邊轉換身體重心,就能有種慵懶的若即若離。其實筱派(筱翠花)很擅長呈現女人的矯情面,也用了很多方式去塑造各種面向,雖然小眾、但更多元。」
光聽描述,就略知練蹻辛苦;看到蹻鞋,更覺違反人體工學,「即使如此,我覺得以藝術層面來說,它應該要持續存在。我們可以選擇不練,但身為京劇演員,必須清楚這個功法的價值和意義。它是在京劇發展過程的碩大洪流中,由藝術家們、於當時的背景環境之下,由他們創作而生、保留至今,一種為了塑造角色的思想精華。它或許很難推廣,但必須傳承,而且是要經由一種正確的路途傳承下去。」譬如裹腳布的綁法,一旦力道沒有分配平均,整個身體的重量往腳趾壓,輕則拇趾外翻,長期下來也會造成傷害,若因此迫使演員放棄練習,委實可惜。
黃宇琳也憶起在學校時,曾受教於因兩岸交流而抵台授課的崔榮英老師,「他看到我們綁蹻就好興奮,只見一個老爺爺開心地對我們說:『你們也練這個啊!』其實大陸文革之後他們就不練蹻了。」崔老師師承筱翠花,而「筱派以蹻功為主、用蹻的技法去展現角色,所有戲的所有角色都踩蹻。」黃宇琳的〈活捉〉起初也是跟著崔老師學的,其後發展出了屬於自己團隊的演出版本,「前面〈行路〉這十二分鐘的戲,是閻惜姣的魂魄成形、對觀眾自我表述,不只要展現旦角的技法、功法,還必須呈現這個女子的各種面貌。」隨著唱詞的演進,閻惜姣的情緒也跟著變化萬千,鬼與人不同,形體移動當然也必須不同,「最難的就是你腳底下要夠順溜,讓人看著你移動的時候,遮住下半身、上半身真像用飄的,要很精確地掌握重心。再加上服裝水袖的幫助,所以走起路來,甚至轉彎或轉身,可以像行草那般後面會留下一筆,那種流動的感覺就很不一樣。」
不同的鬼,鬼步各有特色
「有很多版本的〈活捉三郎〉是不踩蹻的,用大腳片兒走鬼步,一般旦角是腳跟黏著腳尖走,鬼步就得變成半步半步地走。踩了蹻之後,你跟地面大概只有一個拳頭的接觸面積,但還是要像大腳片兒那樣的腳步節奏,一樣可以做到很快速的碎步。」黃宇琳笑著補充,「而且不能晃喔。核心很重要、臀部不能鬆,踩上蹻往前走,只有下半身快速地往地上一直蹉、一直蹉(所謂蹉步)。」對不熟悉京劇的觀眾來說,踩不踩蹻可能影響不大,但對老戲迷而言,知道你踩蹻那個興奮的勁兒就往上攀升,「你走不好、一掉下來,對觀眾來說,就是出格。京劇演員所有的技藝,都是為了完成觀眾的一個夢,那是他對角色的幻覺,而你正在打造這個狀態給他看。我一旦意外落地,這個行動在他眼裡是沒有原因的,這不是角色該有的樣子。所以必須一直保持那份美好,裙子裡面、腳底下的痛苦就只能自己忍受。」
先前提及焦桂英一角,她因王魁的負心而在海神廟自縊,「她其實很傻很癡情的,所以她的鬼路就帶著一種忿怨,每個前進、後退、左右、轉身都給人感覺直來直往、棋盤式的移動。」閻惜姣的人物個性搭配踩蹻,卻成了另一種女鬼,鬼步效果也更顯著,「走直線前進、後退、左右都還好,你開始走 S 型才會真有鬼的感覺。鬼片可以用突然特寫、飄移消失來嚇觀眾,在京劇舞台上我們用 S 型,只是那個轉彎要轉得流暢比較難練,有時候你跑到腳底下累了,想說身體多轉一點、腳下少走幾步,當然看起來就不一樣了。所以我就會試著再往外拉,把弧度擴大,右邊的水袖還在牽絲,左邊的水袖已經逼近了。這個 S 型的鬼步,搭配弧度的大小、速度的快慢,像是慢慢、慢慢地靠近,觀眾看戲的時候他不是突然被嚇到,而是心裡開始涼了,一點一點的往椅背上靠。」
內外兼修,演出女鬼複雜心情
外在功法紮實了得,曾經參演李國修老師的《京戲啟示錄》和王小棣導演的獨角戲《丈夫的一千零一夜》,也讓黃宇琳成了非一般京劇演員,「〈活捉〉有個橋段是閻惜姣站在門口,要張文遠猜猜是誰來了,一連四猜都猜不中,閻惜姣才發現原來他身邊有這麼多人啊!」於是她利用這樣的機會去建構角色內在的轉折,「本來是想要讓你看到我美美的樣子,即使喪命還是風采依舊,到後來慢慢心裡有了變化,雖然只是站在門邊,但我自己就會加上詮釋的細節,表情的部分或是用呼吸去帶,我還是可以用我的表演去回應他的唱詞。」
這樣微細雕琢每一表演細節,你說,我們怎麼能不愛黃宇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