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陸當紅導演伊沃.凡.赫夫與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近期推出的新製《戰爭之王》,挑戰莎翁三部史詩劇——《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理查三世》,重現中世紀末期英國王朝的政權更迭。藉由莎翁筆下三個完全不同的君主形象,凡.赫夫在劇中中探詢執政者的領袖風範:身負重任的王位繼承人,如何獨排眾議成為一名英明的統治者?面對政治危機,國家領袖要怎麼做出明確的抉擇?權力的鬥爭是否造就了恐怖的獨裁者?
莎士比亞歷史劇的搬演往往造成話題,但鮮少有導演敢嘗試這樣的挑戰。龐雜的人物、繞口的名稱、錯綜的情節、特殊的歷史背景、冗長的故事不僅提升了演出的困難度,更讓現代觀眾卻步三分。然而,莎翁逝世四百周年前後,各國知名導演紛紛投入他的歷史劇改編(註1)。當代創作者以明快的手法、特殊的美學風格重新詮釋英國皇權的交替、貴族間的鬥爭,使觀眾深刻感受到莎劇史詩般的魅力,更讓他們進一步思索政治權謀下的人性衝突。
挑戰莎翁史詩劇 探詢領袖風範
二○○八年,荷蘭阿姆斯特丹劇團(Toneelgroep Amsterdam)以《羅馬悲劇》Romain tragedies震撼歐洲劇壇。該劇融合《科利奧蘭納斯》、《凱薩大帝》、《安東尼與克麗奧佩托拉》三部悲劇,長達六個小時。但在導演伊沃.凡.赫夫(Ivo van Hove)精采彩的場面調度與全團演員的賣力演出之下,觀眾一點都不覺得沉悶,反而愈看愈投入在電影般的敘事之中。七年之後,原班人馬以相仿的模式再度挑戰莎翁的三部史詩劇——《亨利五世》、《亨利六世》、《理查三世》,重現中世紀末期英國王朝的政權更迭。藉由莎翁筆下三個完全不同的君主形象,導演在《戰爭之王》Kings of war中探詢執政者的領袖風範:身負重任的王位繼承人,如何獨排眾議成為一名英明的統治者?面對政治危機,國家領袖要怎麼做出明確的抉擇?權力的鬥爭是否造就了恐怖的獨裁者?
《亨利五世》中,莎士比亞描繪甫登基的年輕國王,如何在節節敗退的英法戰役中扭轉頹勢,維繫外交和平。因複雜的歷史背景,他則以三部曲的方式鋪展亨利六世乖舛的命運:意志薄弱的君主如何消耗前朝累積的豐碩戰果,引發同室操戈的玫瑰戰爭(註2)。著名的《理查三世》則闡述了一位陰險狡詐、恐怖畸形的野心家,如何一步步剷除異己,直搗權力核心。
用當代語言與背景 重新詮釋宮廷政治鬥爭
搬演這三齣史詩劇的確有相當多的挑戰;例如:應採取何種當代詮釋處理複雜的歷史脈絡?如何精簡劇情,讓觀眾能理解這場橫跨七十年的腥風血雨?怎麼去處理莎劇語言,將大量描述戰爭場面的詩意獨白轉化為舞台動作?如何有系統地呈現繁複的角色,突顯他們的利害關係?等等。以領袖面臨內憂外患的危機處理為主軸,導演與兩位改編者Bart van den Eynde和Peter van Kraajj將交錯複雜的情節去蕪存菁,濃縮五部劇本為四個半小時的演出。他們強調三個王者的歷史承接性,保留當中的主要角色,用當代語言、背景重新詮釋宮廷內的政治鬥爭。他們藉《亨利五世》刻畫出君王政治意識的覺醒與成長,以《亨利六世》探究當權者在壓力下的徬徨和無助,透過《理查三世》挖掘獨裁者的虛榮與脆弱。除了進行領導有方、昏君無能、暴政殘虐的辯證之外,《戰爭之王》突顯出執政者的孤獨與他們內心的矛盾,讓觀眾深刻體會他們被權力吞噬、進退維谷的處境。
《戰爭之王》的舞台是一間寬敞的密室,分為左、右、中間三個表演區塊。舞台中央深處延伸出一個狹小的白色房間,通往後台迷宮般的走道。舞台上方設有投影幕,讓觀眾看見發生在幕後的戲劇動作。舞台設計楊.維斯維爾德(Jan Versweyveld)以二次大戰期間邱吉爾的戰情室(war room)為出發,構思一個依陳設變化而有多重指涉的舞台空間。《亨利五世》中,戰略地圖、雷達與廣播等裝置讓人聯想到長期抗戰的指揮基地。《亨利六世》中,會議桌和單人床的擺設又將空間轉變為宮廷核心。《理查三世》中,茶几、沙發、地毯、鏡子等傢俱四散在偌大的舞台上,構成一種家庭和樂的假象。隨著劇情發展,舞台場景流轉在這三個看似相仿卻截然不同的空間中,使觀眾察覺到三部劇作相異的癥結點。
然而,唯一不變的是位在白色房間中,用來展示皇冠與貂皮斗篷的透明櫃子。這樣置之高閣的擺設彷彿暗示權力是一種人人覬覦、卻又可輕易奪取的物件。王冠的特寫不時出現在投影幕上,成為劇中最具象徵性的舞台元素。它既表示出神聖不可侵犯的崇高性,又突顯出角色的心境與轉變;例如,才從父親手上接下王冠,亨利五世就把玩著它,充分顯示他年少不羈的輕浮性格;理查三世則是在偷偷地試戴兄長王冠的時候,道出他一系列的險惡計畫。除了王冠的意象,凡.赫夫也用重複性的舞台動作處理皇權的交替。每一位君主登基時,都隨著現場銅管演奏、男中音的演唱,統領隨扈走在右舞台的紅地毯上。加冕儀式中,觀眾可以清楚地看到新王臉部上的表情,觀察到他得權重任的反應。
流暢影像 呈現多層次的表演
凡.赫夫善用多層次的影像設計加強表演的戲劇性、豐富敘事的角度,讓觀眾直接進入舞台衝突的核心。在《戰爭之王》中,他除了使用預先錄製好的影像,更安排數台攝影機捕捉現場畫面:架設在舞台四周的定點攝影、在室內、外跟拍演員的攝影師。流暢的攝影運動、交錯的畫面、精準的剪輯,讓觀眾隨時監視執政者的一舉一動。
本劇影像的使用大約分為三個方向。首先,檯面下的奪權陰謀。所有發生在後台長廊中的顛覆行動都被投影在銀幕之上;例如:君臣與王后的暗中勾結、策畫政變的過程、行刺謀害的行動等。其次,與觀眾直接的溝通。就像是影集《紙牌屋》中主角偶爾跳出劇情,對觀眾傾吐心事的橋段,《戰爭之王》的角色經常對著攝影機說話。無論是亨利五世鼓舞士氣的演說、理查三世自曝詭計的場景,導演利用特寫鏡頭增強獨白的戲劇效果,讓觀眾直接感受到當權者思緒中的掙扎與盤算。最後,舞台意象的延伸。針對某些特殊場景,凡.赫夫透過電影般的畫面和特殊效果來形塑角色心中的惶恐與矛盾;例如,法軍荒淫的畫面與英軍艱困的情境互相交錯,映襯出亨利五世在戰事僵局下的天人交戰;亨利六世被罷黜後,在一片羊群中透露出他遠離塵世、與世無爭的心願;為了表現理查三世最終的瘋狂,導演不僅特寫他的臉部表情,更使用延緩、變形、交疊的影像效果,處理他被回憶糾纏的困境。
劇中多重的影像設計絲毫不影響演員的表演。他們成功克服技術上的難題,在舞台演出與影像表演之間游刃有餘,成功地刻畫出莎劇人物內心深處的矛盾。尤其是曾來台演出《奧塞羅》的漢斯.凱斯汀(Hans Kesting),他不用誇張的外在形象突顯理查三世的狡詐性格,反而以獸性的姿態、輕佻的態度去呈現角色狂妄與自卑的雙重特質。
《戰爭之王》一開場,導演用快速跳接的影像回顧從當代到中世紀的英國國王肖像。透過這種系譜式的追溯,他並非要喚醒觀眾塵封的歷史記憶,而是要突顯劇場洞鑒古今的功能。的確,在精采的劇場表演之下,歷史不再只是沉重複雜的一系列事件,而化為扣人心弦的故事。凡.赫夫以現代背景、多元的劇場表現手法深刻挖掘莎士比亞筆下的人性衝突,突顯其史詩劇的當代性。藉由王權更迭、權謀鬥爭的古老故事,他提出了關於領袖風範的亙古疑問。在這場借古喻今的演出之中,觀眾也許感受到歷史必然的無奈,但更重要的是,他也見證了王者扭轉命運的意志與決心。
註:
- 2014年,法國新銳導演裘利(Thomas Jolly)才完成長達十八個小時的《亨利六世》。隔年,他又搬演《理查三世》。同年,改編《理查三世》的導演還有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和王嘉明。
- 十五世紀末,蘭開斯特(Lancaster)與約克(York)兩個家族為爭奪英格蘭王位而引發一系列的內戰。莎士比亞在《亨利六世》中以不同的家徽——紅、白玫瑰——作為他們對立的象徵,此內戰因而被統稱為玫瑰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