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真相」(Post-truth)是二○一六年的關鍵詞,在社群網路與即時通訊軟體興盛的當下,讓假新聞氾濫成災,即便是標榜自由民主開放多元的英美兩國也成為重災區。劇場作為真相的試煉場域,叛逆者、革命者的出產地,在「後真相」時代如何因應?
《牛津英文辭典》把「後真相」(Post-truth)定為二○一六年度單字,接著「德國語言協會」(GfdS)的二○一六年「年度詞彙」(Wort des Jahres)也選中了「後真相」(Postfaktisch)。去年國際政治詭譎,川普當選、英國脫歐、菲律賓私刑氾濫、土耳其政變、委內瑞拉經濟崩盤、敘利亞持續內戰、德國極右派政黨連續贏得許多地方選舉,假新聞氾濫,狂人當政,二○一六年是「後真相」年。到底什麼是「後真相」?這詞的基本定義是:公共觀點、大眾輿論不再注重事實查證、真相挖掘,而是以個人情緒、信念、宗教、民族、偏見作為判斷標準,民粹旺燒。在後真相的時代裡,假新聞取代真相,胡言亂語活埋事實陳述,謊話是勝選戰術,史實被竄改,發言聳動就是贏家。
社群網路與即時通訊軟體,是「後真相時代」的催化劑。智慧型手機全球普及,在社群網路的追蹤、演算機制下,使用者的「分享」與「按讚」,讓假新聞野火延燒,一篇搭配照片、影片、毫無事實根據的假新聞報導,經由上千萬人不斷分享,三人成虎,事後再多的澄清都幾乎無效,謊言成真理。一向標榜公民素養、民主教育、開放多元的英美兩國,先後成為「後真相」示範國,提出許多假數據的英國脫歐派贏得公投,謊言累犯川普入主白宮,國界緊縮,仇外護己。歷經納粹、東德瓦解的德國,戰後不斷以「記憶文化」(Erinnerungskultur)、「克服過去」(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形塑國家的文化、政治、經濟,集體面對猶太大屠殺、東德侵害人權歷史,強調國家轉型、勿忘傷痕;卻在百萬難民湧入之際,極右派趁機壯大,以社群網路煽動民族情緒,擅長煽動國族情緒的「德國另類選擇黨」(AfD)選舉告捷,進入許多地區議會。
無用的藝術,正顯狂人的無知
川普揚言大砍藝術經費,對於庸俗資本家來說,藝術無用。我們來到了人類歷史關鍵時刻,知識扮演更重要的角色,人類需要科學、人文、藝術、歷史,奮力抵抗「後真相文明」。
漢堡塔里亞劇院(Thalia Theater)在今年春天推出全新製作《#真相—蘇格拉底之夜》#truth–Ein SOKRATISCHER Abend,在劇場裡回應「後真相」。蘇格拉堅持真相比生命正重要,所謂的「蘇格拉底反詰法」,就是哲學的辯證與詰問,永不放棄探索真相。導演使用「蘇格拉底反詰法」,讓一男一女演員在台上進行哲學辯論,探討「後真相」社會裡的民主、政治與謊言。蘇格拉底最有名的一句哲語就是:「我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這一句看似矛盾的話,其實是謙虛的求知態度,洞悉自己的無知,虛心接受他人意見。反觀當今掌權狂人、獨裁者,滿口「我什麼都知道」,這齣戲爆滿反抗能量,揭露「後真相」時代的人類無知與狂妄。
身在劇場,就該誠實面對真相
劇場一直都是真相的試煉場域,最永恆的例子就是莎士比亞。莎士比亞諸多劇作都是「真相」(reality)與「表面」(appearance)的無盡拉扯,表面會欺瞞,真相需要挖掘。喜劇《第十二夜》裡的雙胞胎,因為性別、長相,鬧出了一大堆笑話,而看似最保守最虔誠的人,其實最醜惡。悲劇《哈姆雷特》裡每個主要角色都埋藏秘密,哈姆雷特用生命追尋,剝開表面,終於尋得殘酷的真相。悲劇《李爾王》的主角聽信敷衍奉承,拒絕誠心真話,讓自己慢慢走向毀滅瘋狂之路。「後真相時代」來臨,我們需要再度召喚莎士比亞,在劇場裡辯證真相。
劇場是綜合的藝術體,包含文學、音樂、哲學、科學、歷史、舞蹈、政治、繪畫,一齣戲就可能劃破時代的虛偽。易卜生的娜拉選擇出走,契訶夫的三姊妹一直想回莫斯科,莫里哀創造了永恆的宗教偽君子塔圖夫,杜麗娘衝破禮教尋愛,舞台上的反叛者,往往成為最經典。劇場專門出產叛逆者、革命者,在這個反智當道,「後真相」橫行的時代,劇場更應該接下歷史責任,創作出更多警醒社會的作品。
劇場是一個辯證真相的場域,劇場人是可以用各種風格詮釋文本,以寫實主義、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史詩劇場、寫實主義等發揮創意,但這些「主義」與「流派」都是接近真相的方法,劇場裡的反諷、嘲弄都有其政治意涵。劇場能以各種不同角度切開真相,但不能扭曲事實,不能否認大屠殺的存在、反女權、反同志、反少數族裔。德國爆發難民危機之後,許多主流劇場都迅速回應,把難民直接請上台,讓他們說自己的流亡與離散,積極反抗極右派日益壯大的仇恨言論。
以藝術的反叛本質,揭露政治謊言
美國知名演員尼爾.派翠克.哈里斯(Neil Patrick Harris)曾數度主持東尼獎(Tony Award)的典禮,唱作俱佳,廣獲好評。他在二○一二年開場歌舞的獨白中說:「老實說,劇場最棒了,你可以來到像這樣的地方,在黑暗裡坐兩個小時,然後你就能逃脫。不用想你的童年問題,你反而可以看到童年的童話故事,在你眼前真實上演。」這就是紐約百老匯商業劇場觀點,人們走進劇場,是為了遺忘現實、逃脫日常,劇場是娛樂。
如果劇場都是逃脫的最佳場所,川普更應該加碼補助藝術,讓劇場裡歌舞昇平,遺忘政治的荒謬。二○一六年十一月,當時仍未正式上任的美國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進劇場觀賞音樂劇《漢彌頓》Hamilton,結果觀眾以噓聲回應,謝幕時,演員疾呼這位立場極端保守的準副總統要維護所有人的權益。《漢彌頓》強調多元包容,出櫃演員、多元族裔演員,面對反同志、受益「後真相」的準副總統,劇場終於不再只是「娛樂」,觀眾坐下來,不再是為了逃脫現實。
歐陸的主流劇場其實一點都不商業,從來不重視商業娛樂,瀰漫人文反叛氣氛,逼觀眾在劇場裡面對真相,與現實對撞。為了阻止納粹重來、種族仇恨、反同厭女、獨裁當政,我們需要劇場,肢解「後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