壞的改編叫做「撒鹽空中差可擬」,好的改編則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優質的錄音與高水平的演奏,讓馬友友在《馬友友之巴哈新聆感》中找到了阿基米德的支點。但對於想要支起整個世界的馬友友而言,槓桿的兩端必非跨界與嚴肅,他更絕不是移山填海的愚公精衛。只要我們用耳朵,而非腦袋去聽這張唱片,你一定會聽見馬友友用他一貫迷人的微笑輕輕地說:「別管山來不來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山吧。」
除非擁有異於常人的感知能力,抑或富含後天訓練的卓越學養,否則對於一闋曲子的愛與恨,感官往往都是跑在智識之前。更精確的說,音樂與腦內啡的案發第一現場,通常是聽覺——感官先行往往騙不了人的,事後的腦補經常是自我催眠,宣示立場的圍事理由。也就因此,演奏的音樂家往往背負了既定標籤的原罪:譬如,馬友友。
馬友友的夫子自道
學究型的批判是否孤芳自賞?粉絲派的擁護可有盲目追捧?年逾耳順的馬友友或許早已水波不興。但縱觀他近四十年來的音樂歷程,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地從古典、流行、電影音樂到世界民謠,無役不與甚至無所不能的多方探索,質疑他在嚴肅音樂上的分心,甚至怪罪他怠慢古典音樂正統性的音量終漸式微。但在這位總是面帶微笑,四處結緣,為世界奉獻一切的魅力大師身上,除了日漸巨大的「馬友友」三個字(中英皆然),他的夫子自道卻總是宛若潛台詞一般,他在音樂裡什麼都說了,卻好似什麼都沒說。
於是我們有了這張《馬友友之巴哈新聆感》。除了馬友友,還有兩位老搭檔:曼陀林演奏家克里斯.泰爾(Chris Thile)以及低音提琴家艾德加.梅耶(Edgar Meyer)。
處處都是神蹟
從第一闋的《G大調第六號奏鳴曲 BWV530》開始,馬、泰、梅三人就展露出多年合作的默契。室內樂的行雲流水筆走龍蛇自不在話下,樂句間的起承轉合更是搭配得天衣無縫。最後一闋的《G小調第三號古大提琴奏鳴曲 BWV 1029》,你來我往之間更充滿了電光火石的速度感。泰爾的曼陀林輪指如飛,馬友友高把位的極速升騰,梅耶則是馬步穩紮地鞏固織體的下盤,時而一錘定音有如回合終了的鐘聲。從三百年前的巴哈碑文中,挖掘出生命活力與時代魅力,當代的演奏家莫不以此為樂。但同時保有鮮度與醇度,就端賴演奏者的生命的質地與情感的厚度。馬友友與兩位老朋友在此兩闋樂曲的表現,以讓本專輯立於不敗之地。
更讓人眼睛一亮的,莫過於改編自聖詠曲的《醒來吧,沈睡者BMV 645》。持續彈奏主旋律的曼陀林如同流瀉千年的林間細流,在低音大提琴的落花水面之間,馬友友的琴音一如溪中游魚,時而優游,時而駐足。原曲中遠方曠野的佳音降臨,悉數幻化成自然美景的田園謳歌。輕如薄翼的大提琴、靈動慧黠的曼陀林、加上深藏若虛的低音大提琴,演繹出了「非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只要巴哈的錫安在心中,馬友友、泰爾與梅耶告訴你,處處都是神蹟。
高手過招意在言外
但兩首改編自《賦格的藝術》選曲,卻是本專輯真正讓人擲筆再三的傑作。先不論這三位高手如何將這兩首三聲部的賦格,拆解成三種樂器的你來我往;也無須細究他們如何解構與重組,將複音音樂的對位法跨出鍵盤樂器的表現幅度。過去曾翻譯成「遁走」的「賦格」,聆聽本片真的好似看到三種樂器在相互拋擲著主題,而主題就在織體之中不停地遁走與流竄。有趣的是,這樣的超技展現三分不似馬戲團的雜耍特技,七分更像推手往來般地平衡圓融。不知道錄製專輯時,三位演奏家私下是否切磋過太極八卦與形意?人說高手過招意在言外,馬友友依然什麼都不說,但透過音樂,我們都「看」到了。
壞的改編叫做「撒鹽空中差可擬」,好的改編則是「未若柳絮因風起」。優質的錄音與高水平的演奏,讓馬友友在本片中找到了阿基米德的支點。但對於想要支起整個世界的馬友友而言,槓桿的兩端必非跨界與嚴肅,他更絕不是移山填海的愚公精衛。只要我們用耳朵,而非腦袋去聽這張唱片,你一定會聽見馬友友用他一貫迷人的微笑輕輕地說:「別管山來不來了,我們一起去看看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