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對指揮技術的領悟之深,勝過任何一位我認識的國外教授,而他能以最簡易傳神的形容,一針見血地讓人立刻了解事務的本質,記得第一堂課我就表達自己不善言辭,怕是不適合當指揮,他說:「指揮是靠手說話,不是靠嘴巴。」他也形容:「指揮樂團如同騎馬跳欄杆,是馬跳,不是你跳,但是你得使牠跳。」
第一次見到陳老師時,我還是個對前途懵懂的台大心理系新鮮人,幫友人(陳老師的小提琴學生)伴奏一首莫札特奏鳴曲跟他上課。陳老師挺著碩大肚子,叼著煙,幫我翻譜,幾天後聽友人轉述,說老師從我的彈琴中認為我可以當個指揮,就這樣,開始了我與陳老師一段漫長的奇妙情緣,也因此漸漸在心中篤定了自己未來的人生方向。
沒有樂團當工具的指揮課是很難進行的,尤其開始的幾年,只有我與他一對一,有時對空比劃,有時放錄音帶,有時他彈琴我指揮,有時僅僅空談……基本上,是一個沒有固定形式的「啟發式」教育,對初學者來說,只能說是蜻蜓點水,上課時間都是有一搭沒一搭。可以說,陳老師是以很自由及對待「同儕」的尊重態度教我(他拒絕收我學費),從不以「老師」的高姿態說話(他說:音樂是你的,我只是教你如何表達)。雖然上課方式很「另類」且即興,但我喜歡這種被開導後先自我摸索、偶而再去被他以智慧話語點醒的感覺。我至今仍無法理解,他如何在靦腆內向、從沒真正在他面前比劃過一段完整音樂的我身上,看出我的潛能、對我有如此的信任?他最常說的話就是;「這個你沒問題。」留下一臉狐疑的我。幾年後,有了簡文彬、劉孟捷、黃心芸的加入,上課變得具體也熱鬧多了,我也因大學音樂社團的實際演練經驗,漸漸理解了很多陳老師提點的指揮原則。那陣子,我在示範樂隊當兵,文彬是藝專學生,孟捷與心芸才小學畢業,正準備出國(他倆成天窩在陳老師家中練琴,做功課,遊玩……),我們這橫跨「三代」的學生,常常週末齊聚在他安和路地下室的琴室,輪流指揮、彈琴,總是樂聲笑語不斷,是段非常美好的時光。
為學生清楚看到未來
也是那段期間,陳老師開始讓我實際參與職業樂團的活動,從《茶花女》、《卡門》等歌劇製作,我在為歌手伴奏及參與整個過程中,累積了無數寶貴的經驗。當時的陳老師,從兒童合唱團、獨唱者、導演排戲、到樂團排練樣樣自己來,偶而還負責歌唱家的接送,常常整天指揮到晚上手都抬不起來。他在排練場總是談笑風生,神采飛揚,成為眾人圍繞的焦點。在多場他指揮的交響樂演出中,我擔任樂團裡鋼琴或鋼片琴彈奏(記憶最深的是:江文也《孔廟大成樂章》,我在台上彈鋼片琴,劉孟捷彈鋼琴)。他更不時會丟來一句,如:「你明天到示範樂隊來,幫我指揮一下」這類的震撼彈。當時的我,卻總是膽怯地臨時爽約,一次都沒出現,而他也都不生氣。
陳老師好像能清楚看到未來;退伍前,如同一般台灣學子,我積極準備出國,他送我一句話:「學做菜要在廚房學,學指揮要在樂團裡學。」並建議我留下來,當市交的助理指揮,他認為我經過一年歷練後,去參加國際比賽,應可得獎。當時的我已獲美國音樂學校的錄取,哪聽得下這句話,仍是執意要走,他就說:「你去學校看看,覺得不對隨時歡迎回來。」我帶著這句話赴美,在印第安納大學主修鋼琴,並替指揮班學生彈琴,同時準備指揮班入學考試,在幾個月內,我充分了解到陳老師那句話的深意;國外雖然各方面讓我眼界大開,但以鋼琴代替樂團的指揮班上課,如同隔靴搔癢,偶有的指揮樂團機會又是如此短暫,如同「大家輪流舔幾口棒棒糖」(又是陳老師語)。因此,我在通過指揮班入學考試,得以於次年雙主修鋼琴與指揮之後,毅然給陳老師寫了信,說我要回台灣。如是,在赴美一學年後,我這個沒有音樂背景,在美國沒有完成「學業」的無名人士,成為臺北市立交響樂團助理指揮。
一般的助理指揮,主要是負責在台下聽音響,幫指揮、樂團修訂譜子等工作。陳老師卻讓我一上任即「純」指揮,一年內指了十幾場的演出,包括大型製作及歌劇《弄臣》,以此經歷,我順利通過隔年法國貝桑松指揮比賽的書面資格審查,得以成為數十位被邀請的選手之一。經過三輪的競爭,也幸運地拿了第一獎,一切就如同他預測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