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水龍老師抽象式的實驗中,有的強調筆法,有的著重於色彩,有的專注於結構上的經營,有的表達抽象的感性。其中有幾幅是以草書或潑墨式的狂筆揮灑,若隱若現地畫出「龍」字的形態。這些以龍字為出發點的抽象畫,不只令筆者聯想到老師的琵琶獨奏曲《水龍吟》,也聯想到老師的畫如其人,樂如其人——不論是人格、音樂、繪畫,馬老師總是豪邁奔放、自由瀟灑!
五月十一日下午,幾位媒體朋友先後來電話告知作曲家馬水龍辭世的消息,筆者在當時所承受的意外與震撼,可說是非同小可!只因筆者前幾次與馬老師的見面、訪談時,幾乎見不到任何異狀;事後才知道,原來他為了不讓別人擔憂,長久以來一直隱瞞著病情。馬老師約見我時,事實上已在交代一些後事,我現在只能懊悔自己的神經太粗,未能察覺出來,未能在當時給他更多的照料與關懷。
神秘的北藝大研究室
去年暑假某天下午,馬老師帶我到他在臺北藝術大學的工作室。房間一打開,我看傻眼了:只見室內靠牆處堆了幾十幅大大小小的油畫!我本以為他是找我去整理他新近的音樂創作,於是開門見山地問他:「老師,有什麼新作要讓我知道的呢?」他好像有些落寞,淡淡地說,他只是把先前的舊作說唱劇《霸王虞姬》改寫、新編成舞劇《揮劍烏江冷》,供劉鳳學的「新古典舞團」於二○一二年底演出。老師交代我撰寫一篇約兩萬字的文章,以供某音樂學刊發表;他還特別叮嚀,必須在該文中,將近年來他的創作,以及其他的種種作為,整理得夠清晰、完整……
老師似乎不想再談他的音樂創作,而急著把堆疊著的油畫拿開來,一張張地讓我觀看,還解釋道:「我很久沒作畫了,從二○一三年才開始重拾畫筆……為的是從畫作中,尋求另一階段的音樂創作可能……」
當我看著一張張的畫作,為老師那相當多樣化的嘗試表達出我的讚嘆時,他笑了,但笑中好像隱藏著幾絲感傷。老師提到,他年輕時教他繪畫的汪壽寧老師,最近還邀他參加師生聯展;我鼓勵他應該參與這項展覽,並挑出最具創意與較具個人風格的七、八幅,建議以它們參展;他不說話,只是微笑地點點頭。
後來,我再有機會於今年二月四日再次訪談馬老師,向他提到可能寫篇文章介紹這些畫作,是否能前來拍照?他說他已找《PAR表演藝術》的特約攝影師許斌全部拍過了,日後向許先生要就可以。前天,我到《PAR表演藝術》雜誌社看這些照片,與該雜誌音樂編輯李秋玫談起,這才曉得,原來馬老師已為這些畫的「出路」早作了安排,可見他對這批「最後的創作」是非常重視的,而令我不勝感嘆、驚訝的是,這位作曲家的最後遺作居然不是音樂,而是繪畫!
後印象派畫風的回顧
馬老師遺留下來的畫作,總共有卅三幅之多,它們呈現出相當多樣化的風格與技巧,有的停留在摸索、實驗的「未完成」階段,有的顯示出令人驚嘆的、非常純熟的畫風。我大致上將它們歸納成三大類:一、後印象派式的;二、抽象式的;三、傳統文人山水畫式的。
在後印象派式的這類中,主要是受到塞尚與梵谷的啟發。這類畫作延續馬老師年輕時,隨汪壽寧、江明德習畫時的畫風,卻顯得比幾十年前更有自信、更大膽奔放。《海邊曲徑》一圖從梵谷的筆法出發,還綻放出野獸派般的鮮明用色;然而遠景天、海的紫色暗鬱中,老師彷彿在敘說著某種不為人知的、深沉的孤寂。所有這些畫作,老師都沒加上標題,我所加上的暫時性的標題,只是為了方便說明。
抽象式的實驗
總數卅三幅畫作中,這一類最多,近廿幅。在這一類實驗中,有的強調筆法,有的著重於色彩,有的專注於結構上的經營,有的表達抽象的感性。其中有幾幅是以草書或潑墨式的狂筆揮灑,若隱若現地畫出「龍」字的形態。這些以龍字為出發點的抽象畫,不只令筆者聯想到老師的琵琶獨奏曲《水龍吟》,也聯想到老師的畫如其人,樂如其人——不論是人格、音樂、繪畫,馬老師總是豪邁奔放、自由瀟灑!
然而馬老師瀟灑奔放的骨子裡,總隱藏著一股鐵漢柔情式的深沉憂鬱,而為他的人格與作品增添了內在與深刻。例如《落日山谷》一圖,以陰鬱、徬徨的色調,體現出表現主義式的孤寂;《深入叢林》一圖,可能是所有抽象類中,筆法、構圖、用色最精緻、最純熟的一幅,那種隱晦的孤寂感,是不言而喻的。
文人山水畫意象的經營
這類畫作僅有三、四幅,是最少的一類,卻是最令筆者驚嘆的:看看馬老師如何以油畫,將傳統文人山水畫的脫俗、飄邈意境,表達得那麼淡雅、悠遠,卻又充滿層次變化;極小的畫幅卻暗示出廣遠的格局;例如《雲山蒼茫》一圖。這幾幅畫,很容易就令人想到了他的幾首音樂作品——《意與象》、《水墨畫之冥想》、《尋》等等……
《海邊濕地》一圖,看那後景有如觀音山的側影,可推測是關渡海邊的景象,畫中雖然呈現出梵谷般的用色,筆觸與氣氛卻是東方式的柔婉。此圖幾乎就是老師舊作《關渡隨想》(為鋼琴與管絃樂)的圖像化。
大提琴的剪影與光暈
在參訪了老師研究室中畫作的幾個月之後,老師於今年二月四日下午再次找我前去訪談,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他見面,地點是在關渡丘陵上的老師家中。老師為我即將動筆的那篇兩萬字文章的一些細節,做了最後的交待。
一踏進客廳,窗外投灑進來的陽光造成瞬間的眩目;恢復正常後,只見窗下長桌上橫躺著的大提琴,在光線下形成一優美的剪影;剪影上方彷彿圍繞著一圈神秘的光暈——那是從老師年輕時一直陪伴著他的樂器,也是他最喜歡的樂器。
我突然想起,先前他曾一再提及,有意寫作一首大提琴與管絃樂的樂曲,於是指著樂器,問他:「你的大提琴曲寫的怎樣了?」他有些遲疑地答道:「還在構思之中…」
後來老師就走了,這首構思之中的大提琴曲,只留下給我們許多想像的空間,它也讓先前老師講過的一句話在我耳邊回響著:「好的作品永遠是明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