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訪問莊傳賢的過程裡,他常常陷入沉思,對我而言,他對蕭老師最深刻的情感和想法,都在這些沉默的片刻,這些回憶和過往,深藏在他的心裡,就像樂曲裡的休止符,沒有聲音,卻是千言萬語。
故事很多,再多的篇幅都寫不完,然而,莊傳賢的希望,蕭老師的希望又是什麼呢?「希望有一天,我們的教科書,能夠好好地將蕭老師的作品,完整地介紹給台灣學生,不只是蕭老師,包括其他台灣作曲家的作品,都讓台灣人認識。」
早晨的淡水捷運站,已經擠滿了熙熙攘壤的人潮,魚貫地往老街方向走去,我與人群反向而行,來到一個河岸邊的咖啡廳,安安靜靜的,只有幾位專注地握著長鏡頭的攝影師,和滿地的招潮蟹,和那個令人安心的,帶著微微魚腥味的風。
這幾位握著長鏡頭的攝影師中,其中的一位就是莊傳賢先生,我們叫他Ken,Ken兄或Ken桑,就如同這個安靜的角落,多年來,在蕭泰然老師的身邊,也一直是一個不被群眾注目的,安靜的力量。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面對蕭泰然老師的離世,在社群媒體,在報章電視的一片哀悼聲中,Ken依然是選擇沉默,有些媒體訪問他對蕭老師過世的想法,他說:「我沒有什麼想法,我和蕭老師之間,也不需要說什麼,就算要說,也要等我心裡平靜下來才能說。」
夢中微笑依然 身離苦痛自在
Ken和蕭老師相交廿年的情誼,蕭老師對他而言是「像老師,像摯友,像大哥」,一九九五年因為林福裕老師的介紹,他幫蕭泰然老師謄寫《一九四七序曲》,從此開始和蕭老師長期的合作,蕭老師所有的作品都是由Ken整理。蕭老師的個性隨和不計較,只要別人要求,他都會答應,如此個性,碰到有心利用的人,就很容易吃虧,「老師的個性,在音樂上是個強者,但是在處世上,我認為他是弱者,所以我在他的身邊,有很多時候我受不了,會出面替他爭取,也因為這樣,得罪了不少人。」的確,蕭老師在世時,他的作品雖然受到歡迎,也經常演出,但是實際的回報,卻是不成比例,「這些文化工作者、藝術家,對於政治來說,常常只是工具,除非這個政府有心在本土文化上認同並推廣,否則是不會想要好好保存,整理台灣作曲家的作品。」他笑說:「《台灣翠青》有許多人會唱,唱了很感動,甚至流眼淚,卻不知道作曲家是誰。」
「蕭老師走了以後,我夢見他好幾次,包括他走的那天,我夢見他很年輕的樣子,站在指揮台上,指揮一手阿根廷探戈曲風的曲子,看起來很飄丿很帥氣……夢醒了,我就接到師母的電話,說老師走了。」語畢,Ken沉默良久,接著說:「蕭老師很喜歡吃我妻靜子煮的菜,這陣子我也夢見蕭老師跟我們在淡水的家,靜子作老師最喜歡吃的白菜炒蛋,老師吃了很高興,說這味道還是一樣好吃,都沒有變。」喪妻之痛尚未消彌,Ken現在又經歷至友離世,心情極為難受,但同時卻替蕭老師感到高興,他終於得以脫離肉身的痛苦而自由自在了。
陪伴喜悅時光 看到人情冷暖
「蕭老師在淡水住了六年,這六年可以說是蕭老師寫作的高峰,這段期間他寫作了《玉山頌》、《台灣魂》、《福爾摩沙鎮魂曲》等等璀璨的作品,這六年裡蕭老師過得很快樂,常常在淡水散步,看夕陽,他在這裡音樂上的朋友很多,常常陪他,唯一的遺憾就是無法和家人一起在台灣吧!」
自從一九九三年,蕭老師經歷了心臟主動脈剝離緊急開刀後,對生死就十分豁達,也作了隨時要回到天家的準備,「他這次回去美國之前,跟我說,我們可能不會再見面了,我回答他說:『應該是喔!』」簡短的幾句話,卻道盡了兩人的相知相惜。
與蕭老師相處的這幾年,對政治圈、音樂圈的人情冷暖,Ken是了然於心,蕭老師過世的消息傳出,許多人第一時間跳出來,表達哀悼之餘也順道炫耀和蕭老師的交情,但其實這當中有多少人,在過去曾經真心關心過老師呢?在蕭老師作品發表的早期,因為政治氛圍,他的作品也曾遭到拒演,演出人臨時辭演或臨時改掉曲目等等,而如今因為蕭老師身上的光環,這些過去拒絕他的人,紛紛讚美擁抱蕭老師的作品,對於這些,Ken淡淡地說:「也不能怪他們,人性很複雜,這也就是為什麼這幾年我投身於生態攝影,我拍動物,拍大自然,他怕你就躲你,他喜歡你就接近你,單純多了。」
沉默的想念 渺小的希望
在訪問Ken的過程裡,Ken常常陷入沉思,對我而言,Ken對蕭老師最深刻的情感和想法,都在這些沉默的片刻,這些回憶和過往,深藏在他的心裡,就像樂曲裡的休止符,沒有聲音,卻是千言萬語。
故事很多,再多的篇幅都寫不完,然而,Ken的希望,蕭老師的希望又是什麼呢?「希望有一天,我們的教科書,能夠好好地將蕭老師的作品,完整地介紹給台灣學生,不只是蕭老師,包括其他台灣作曲家的作品,都讓台灣人認識。」
這個心願很渺小,不是應該早就發生了嗎?為什麼還沒實現呢?我望著蕭老師生前所愛的淡水河畔美景,看著這個美麗的家園,這些問題,這些嘆息,無聲地消失在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