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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瑪》導演特爾左布勒斯(許斌 攝)
焦點專題 Focus 跨世紀的《葉瑪》 身與心的鍛造

以當代的政治性,和當代的觀眾對話

訪《葉瑪》導演特爾左布勒斯

繼二○一六年合作《酒神女信徒》,國家兩廳院再次邀請希臘阿提斯劇院(Attis Theatre)創辦人特爾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來台,與副導演史特羅帕斯(Savvas Stroumpos)親自甄選台灣演員,並由林子恆、蔡佾玲帶領演員集訓數月,搬演西班牙劇作家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的《葉瑪》Yerma,這也是他在一九八一年首度執導此劇後,相隔卅七年後再度執導。本刊特於排練空檔前往專訪導演,與他聊聊本次《葉瑪》的製作發想、他的劇場信念及和台灣演員、藝術家工作的經驗。

繼二○一六年合作《酒神女信徒》,國家兩廳院再次邀請希臘阿提斯劇院(Attis Theatre)創辦人特爾左布勒斯(Theodoros Terzopoulos)來台,與副導演史特羅帕斯(Savvas Stroumpos)親自甄選台灣演員,並由林子恆、蔡佾玲帶領演員集訓數月,搬演西班牙劇作家羅卡(Federico García Lorca)的《葉瑪》Yerma,這也是他在一九八一年首度執導此劇後,相隔卅七年後再度執導。本刊特於排練空檔前往專訪導演,與他聊聊本次《葉瑪》的製作發想、他的劇場信念及和台灣演員、藝術家工作的經驗。

2018國際劇場藝術節

狄奧多羅斯.特爾左布勒斯《葉瑪》

11/2~3  19:30   11/4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INFO  02-33939888

Q:您在一九八一年曾於北希臘州立劇院執導《葉瑪》,卅七年後再次製作該劇,有什麼異同之處?

A自上次執導《葉瑪》,最根本改變的是我自己:我不再年輕,我對生活和藝術的看法都不同了。但同時這個世界也變了,我們處在一個全球化的年代,被科技制約,一切都不一樣,這也影響了我。

《葉瑪》是一個經典文本,劇中探討的許多根本議題,過去存在、現在存在、未來也還會持續存在。我們看到葉瑪,一個渴望生育的女人卻沒辦法被滿足,那是她丈夫璜(Juan)的問題,她卻要背負無法生育的責任與罪惡。除了該故事線外,劇中還有“duende”(強烈、深沉的情緒和感受)(註)、激情、愛與死亡等主題,這些都是文學、藝術亙古不變探尋的原則。

與卅七年前不同的是,這次我看到了更多政治性的層面,試圖帶入更多與當代社會的連結。我們知道在羅卡的年代,西班牙正面對法西斯主義興起;若我們仔細閱讀《葉瑪》的台詞,能從中發現人們的價值觀是要專注在金錢、家庭及宗教上,女人不能溝通、無權表達。我會將葉瑪的丈夫璜詮釋為中產階級意識的代表,整個作品中,我們會看到中產階級的強調宗教、家庭價值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疏離及恐懼,而這些也正是現在支撐世界各地法西斯主義形成的價值觀。

在這次我也看到了更多「人民的參與」,體現於劇中即是合唱歌隊;我想傳達的是,面對這樣的世界、這些社會的改變,常民大眾如何反應、他們如何彼此相遇、如何看待這些故事,以及他們該怎麼做。在現下,每個人都是葉瑪,每個人都是璜,每個人都封閉在彼此無法溝通的世界裡。最重要的必須是人們怎麼找到迷宮的出口——那個科技、全球化以及現代性所創造的迷宮;新自由主義、新民族主義等現代產物的興起,這都是卅七年後現在的我所看到、要透過藝術去對抗的。過去我導該劇專注在其中的死亡、愛慾及悲慟(pathos),作品非常成功,但在廿一世紀的現在,我必須以當代的政治性,和當代的觀眾對話。

Q: 您曾說當今社會的問題是人們不再有衝突。上一次《酒神的女信徒》您透過阿波羅(理性)和狄奧尼索斯(直覺)的衝突,讓人類的衝突重返。在《葉瑪》裡的衝突是什麼?其中的衝突對當今社會及人類本質的重要性是什麼?

A承上所說,《葉瑪》要講的還是生活及藝術最根本的那些原則。葉瑪這個角色面對的是自身內在的衝突,以及與丈夫的衝突,而後者並非是像太陽神與酒神的對立,在這裡,丈夫是完全消極、負面的。造成葉瑪衝突的是孩子的缺席,雖然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但它開啟了葉瑪的探尋。她看到內在的混亂,被困在這迷宮裡,為了找到出口而去衝撞丈夫、社會和宗教,因而我們可以說葉瑪是個叛逆、不落俗套的女人。在她自身的衝突裡,我們看到了人類存在的混沌,進而開啟探尋人類存在深層本質的旅程。

從葉瑪的衝撞,我們再次回到了理性與直覺的衝突,如在那些成為經典的劇目中所見。葉瑪採取了行動,但我們沒有看到衝突的結果;在一些經典裡,我們看到太陽神所代表之理性的短暫勝利,在其他則是酒神所代表之直覺的暫時上風,但那永遠不會有平衡的一天,衝突會不斷發生,兩極會持續衝撞與辯證。

然而在現代社會全球化下的生活裡,人類不再有衝突,我們活在虛擬現實中,我們透過虛擬的濾鏡觀看生活,卻沒有活在真正的當下,我們並沒有真實的感受,這些從城市街道上的人群就可以觀察到。我們只是瑣碎的材料,等待著被拼湊。因此,將葉瑪這個經歷悲慟的瘋狂女人帶上舞台,會是很深刻的一堂課:如何去找回那巨大的能量、巨大的悲慟及那巨大的驚嘆、恐懼感受——「敬畏」(awe)。

Q: 在您的劇場美學中,我們常看到瘋狂、癲狂、迷狂等元素,或簡單來說——遊走在生命和死亡間。您的劇場美學如何體現在這次《葉瑪》的作品中?

A當觀眾一看到這個《葉瑪》的演出,會立刻感覺到所有的行動都發生在「死亡的前廳」這個灰色的地帶,因此,你可以說這和貝克特和布萊希特的劇場很相似,一切發生的事都是事先被決定好的。我們並不會看到通俗劇場、偵探小說或是電視影集裡強調的懸疑感。我們一開始就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像是在悲劇或是那些偉大的藝術裡一樣,立刻進入先決的命題裡。在悲劇裡,一切都關乎命運,所有發生的事都是神的渴望和意志。

在如此創作意識下,我將時間拉展開來,進入其中形成的「中界時空」。我常強調,藝術創作即是要從A點走到B點,但永遠到達不了B點,就像奧德賽回不到伊塔卡那樣,我的演員必須將這兩點拉開,在其中探尋,觀眾也跟著他們的旅程。他們以不同的方式看待這個中界,他們不需要按照字面邏輯去詮釋文本或角色動機,他們從另外的維度深入內在,發出「我在做什麼?」、「這一切是關於什麼?」那些對存在本質的探問。也因此在這次的《葉瑪》及我的劇場裡,表演像是儀式,在儀式裡我們拋棄情節、角色等,深沉地去探求存在的本質。

Q: 如您所說,《葉瑪》所要探尋的衝突與經典悲劇在根本上是相同的,您執導《葉瑪》的方式和希臘悲劇有何異同?

A《葉瑪》在結構上與悲劇上不同,除了羅卡在台詞、角色的書寫不同外,其中會穿插許多小場景,進出場也較複雜。在悲劇裡我們看到人物出場較簡單,可能是信差甲、乙、丙,且他們都有同樣的分量;在《葉瑪》可能就是兩個、三個、七個女人,台詞是詩,不像悲劇信差進場要揭露重要訊息。在這部分《葉瑪》比較接近寫實戲劇,我會說它是「詩意寫實」。

但並非因為如此,就能說《葉瑪》比較接近通俗戲劇,尤其是那些在莫里哀或是易卜生影響後,注重主角心理活動的那些歐陸通俗戲劇。在通俗戲劇中,主角為了行動要把自己的情緒藏起,用謊言來遮掩另一個謊言,但悲劇並非如此。在悲劇裡,一切是絕對、直接的,情緒和感受是開展、明白的。《葉瑪》裡「璜」的內心活動都展露在說出的話裡,不隱藏情緒,不談判協商;葉瑪也是,其他角色也是,因此我會說《葉瑪》是更接近悲劇的。

Q:能否談談第二次與「十鼓擊樂團」合作,以及與迷火佛拉明哥舞坊的林耕老師合作的經驗?

A上次與「十鼓擊樂團」的合作十分成功。和上次不同的是,這次只會有三個樂手,並減少鼓的使用;我們嘗試用不同的樂器,來創造更多內在的氛圍。聽覺設計上除了十鼓的藝術家,還有一位佛朗明哥的吉他手Sergio Muñoz,為演出帶來不同的能量、節奏。

目前排練分兩邊進行,一邊是副導演和演員工作,一邊是我,林耕也會帶演員進行舞蹈的練習。戲的尾聲有一個如地獄般的慶典場景,我會使用佛朗明哥的元素,將不同動作融合到阿提斯的劇場美學裡。

Q:如這次的《葉瑪》,您常自己設計您作品中的舞台、裝置和服裝,能否談談您的創作過程?

A過去我與許多設計合作,像是服裝設計Giorgos Patsas;我也曾與義大利貧窮藝術(Arte Povera)的創始藝術家之一Jannis Kounellis合作,一起創作十數個舞台及裝置,去年預計要一起設計《特洛伊女人》的舞台,但最後他離世了。要找到合適的設計是非常困難的,他們可能無法理解我,我就需要花很多時間去解釋。

我通常會有個整體聲響、服裝及空間的設計概念,因為那些元素都必須要和演員及表演的美學統合,不可能每個環節都是另一個的風格。和理念不合的設計工作可能就有風險,工作過程更讓人疲憊,因此我選擇省去那些溝通、一步一步做確認的環節,自己做設計。

再者,我創作的並不是戲劇的劇場(dramatic theater),在那樣的劇場裡,可能只需要一張桌椅、兩扇門和一堵牆就是全部的場景,不用有改變。在我排練的進程中,設計會不斷地改變。對我來說,劇場最重要的就是演員——演員的身體、聲音和能量;開排前,我會有個初略的設計概念,但我必須依據演員的潛能來改變舞台和裝置的使用。也因此我的劇場空間幾乎是接近空台,進而運用不同的元素,來建構我的舞台美學(scenography)。

Q:在您的演員訓練方法中,您很強調「集體」(collectiveness, collectivity)的概念,這個概念會接著運用到排練及演出上。在您的作品中,這個集體性的意義為何?

A如前所述,劇場最重要的是衝突、能量,還有這裡說的「集體性」,即再次將人們視作是一個群體,這也是劇場雛形古希臘節慶所強調的,合唱歌隊的角色自然十分重要。我們當代的問題就是,日常生活中失去了如此的集體性,在劇場裡也失去了這份集體的能量,關注的就只是單一角色的心理流動。

因此,對我來說劇場最重要的還是演員集體的訓練。舉《酒神的女信徒》為例,重要的不僅是其中的劇場美學、形式與政治性意圖,重要的還有人們和演員作為集體所產生的能量,以及年輕演員的訓練。在《葉瑪》,有上次的演員,也有新加入的,我看著他們持續訓練、工作,嘗試深入探索我的方法和他們的內在,這即是製作的教育意義,也正是我所珍視的;尤其子恆和佾玲也是表演老師,他們參與製作的同時,也延續著這層教育意義。

製作關乎的不只是場面、效果、票房或演員,那些固然要緊,但最根本的仍是教育,是和當地的演員及劇場對話。我到每一個國家,幾乎都會開工作坊,教授我的訓練方法,當地也會出版關於阿提斯方法的著作,這是我做《葉瑪》和任何所有製作中最重要的層面。

Q:自二○一三的《普羅米修斯》起,您或副導演史特羅帕斯幾乎年年造訪台灣演出、舉辦工作坊、演員甄選和執導。您到現在已經和《葉瑪》的演員們工作兩週了(編按:訪問當天是九月十日),有什麼發現嗎?

A在過去的兩週裡,我看到他們巨大的進展。他們和副導演訓練、工作,每一天我都看到他們的進步。起初的一兩天,我其實還不大確定,但接著他們真的很令我驚豔。每個人都盡可能地嘗試,並享受其中。尤其如前所述,這個文本結構比起《酒神的女信徒》複雜許多,要製作絕非容易之事;然而他們個個都像運動員一樣,努力地往身體及內在深處探索,開展他們的聲音、身體及能量,並嘗試轉化這次《葉瑪》製作的各種探求與體驗,這是很好的徵兆。

註:duende,西文,意為不可思議的魅惑力量,或指小精靈;當你說某藝術作品、表演「有duende」 (tener duende),特別是在佛朗明哥裡,即代表它帶來強大、深沉甚至黑暗的力量與感受。關於duende於藝術上的意義,可見羅卡1933年的演講《Duende的遊戲與理論》Juego y teoria del duen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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