唱南管的鄭尹真古典味濃,也毫不違和地有著古典的品味愛好。品香,她賞香也賞煙,香煙裊裊,似有若無,如舞者脊骨左搖右盪,不時從旁竄出枝節繚繞,專注凝視,簡直讓人神遊物外。品茶,她有良師帶路,然壺或茶的入門知識無論積聚多寡,她更以為身體最值得信任,「要相信自己生物的本能,如果在外面茶席喝到身體不適應的茶,就算跟你說這茶幾萬都沒有關係,就是跟你不合。」
一只霉綠舊香爐,一爐沉香屑,火光湮滅,煙絲升起,人間傳奇乘香氣撲鼻而來……借來張愛玲小說開場,然這回香煙裊裊為引,揭露的底細無關風月。
鵠立於泥黃牆敞亮窗邊,幾縷白香沒模糊掉面容,愈發托出眉眼間的沉靜。沉靜是頃刻間的事,明明前分鐘這張臉還爽朗燦笑,小女孩的語氣高揚:「好開心喔,突然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了意義。」
從高揚而沉靜,應攝影師需求轉調情緒,對劇場表演者的她自然容易。但,同樣表演沉靜,有些演者用形體做出沉靜,她創造的則近乎濾清質地——頃刻間,過於紛雜擾動的感覺自空氣中篩落。小小的房間靜謐。她的存在,煙與香氣,分外分明。
賞香亦賞煙 繚繞中神思遠颺
燃香氤氳,賞風景應在暗中。眼下偏偏悖反,夏日午后走到末了,光和熱不減熾灼。正惟恐斗室裡的暗香輕煙給日光削弱,一陣風又從窗外席捲而至。
「現在風有點大,但還是可以看出香形很久沒有散。很勻。」我們仨盯著半空中白色的舞者脊骨左搖右盪,不時從旁竄出枝節繚繞。脊骨被風吹融成平滑肌膚。這一大片觸不得的肌膚,最後滲進鼻腔,鑽入眼睛和毛孔,留下寂靜但綺麗的餘味。瞠目怔看,攝影師一聲歎息,「看下去會ㄎㄧㄤ掉?」
這評語讓她笑回女孩。這一撮沉香末怎麼來?江之翠南管學徒鄭尹真,有天懷中揣著五百塊,上街買白米。發現路邊一家新香鋪,忍不住入內張望。店主姓施,見尹真從看一下看到最後,終於也忍不住取出奇香共賞。「那煙很,漂,亮」,脫口都是重音,「我跟老闆看到呆掉快流口水了,我就說,老闆這是不是很貴?老闆說,你喜歡我賣你少一點,賣你幾公克。我說多少,他說五百,我就帶回家了」。
鄭尹真,你的米呢?她嬌酣笑了,「那包米,太值得了」。
鄭尹真用香最早從大學畢業後,當時印度東南亞衣物正流行,店內也賣線香,氣味恰可消解租屋處陳年潮味。進了江之翠劇場,團員也有好此道者,「但我算是比較不追的人,有遇到、喜歡再帶回。」
此為香道。香道,賞香,賞煙,但於她也不是絕對的儀式,「就是很高興的亂摸一通」,然而比起同樣接觸薰習的茶道,香需要更專注,並且放鬆。她拾起一粒香丸,亦即練香,置於爐中香灰上,卻不直接點燃,而是燃一炭片同樣放灰上,讓熱間接逼出香丸氣味。「練香要隔灰加熱。熱源太近會出現焦碳味,太遠味道揮發不出,距離拿捏很重要。每次用完也要理理香灰,撥勻,讓它鬆透,才能維持傳導性。」
眼看新燃香片儼然繚繞成形,尹真說,明朝賞香有詞,雲腳。腳蹤盤桓,瞬息自面前飄忽閃逝。下一瞬再起,她睜眼凝神,「我現在等浪。像衝浪的人那樣。」
飲茶靠本能 靜定中見得深遠
回客廳煮水喫茶。一如品香,飲茶亦有茶道,一般認為喝茶門檻高,耗資也高,但鄭尹真有良師領路。依著九壺堂堂主詹勳華的法子,先煮沸水湯,幾只擱在桌上的茶碗各自不同,和稍早我們在九壺堂喝詹勳華親泡茶湯時,聞香杯、入口杯,茶碗一一有序相比,更加隨和。
「老師是重茶也重壺,我是重茶多於壺。」壺或茶的入門知識無論積聚多寡,她以為身體是最值得信任的,「要相信自己生物的本能,如果在外面茶席喝到身體不適應的茶,就算跟你說這茶幾萬都沒有關係,就是跟你身體不合。」
一面勺取茶葉,一面介紹:台灣茶莊多已採電焙,但九壺堂的茶葉仍用炭焙。甭說不同人焙出的茶不同,焙茶人的心境也會造就相異的茶香和茶氣。取出一支茶罐,茶名「淡泊」,貴,但她仍勉力買回一點,有機緣,也是故事。
淡泊的滋味,鄭尹真初飲難忘,「雖然形容對事物的感覺,一直講到體液,我認為很下流,好比什麼看電影看到哭,但那次確實讓我想起一個很久沒見的老朋友,就掉了眼淚。那支茶喚醒了很多你以為已經遺忘的事情。」許多年後,跟老師更熟稔了,她問,焙茶風格一直如此嗎?可曾改變?老師說變過,風格與風味的丕變,正是從淡泊起。
不過今天不喝淡泊。她招待我們的,是「守默」,「這是結婚時老師給我的」,一陣哄笑,「好有智慧,老師過來人!」茶一入口,我微蹙眉,「這茶有苦味……」尹真不慌不忙,「你那個杯子會把苦味帶出來。」
物物之間原來一息相關。在台北書院工作時,茶是員工訓練一環,學土、學水、學茶器。練習一法:買同一瓶礦泉水,分別倒入四個杯子。含住,漱一漱,吞下去,回味。一次張口、一次不張口試。以此建立你對杯子的感覺,例如這只杯讓水變封閉,這只杯浮現水的香氣,這只突顯水的底韻……「你這支杯就是把苦調到比較高頻了。」
一聽咋舌,問鄭尹真是敏感人嗎,她沉吟一晌,「身邊太多敏感的人了,並不覺得自己敏感。好吧,算敏感。也是九壺堂告訴我的,我這樣喝茶算敏感。」
「可是我覺得,大家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專注跟敏銳度自然會提高,在裡頭領略更多細節變化。這是大家都有的能力,只是放在哪裡。」
這是能不能下靜定的功夫了。這一下午,徹頭徹尾沒和尹真聊到絲毫劇場或表演,她浸淫多年的南管也未曾提及,可也清楚記得,初問尹真關於生活裡瑣碎點滴的滋養時,她直截表達,一切都從南管開始。後來,收到一封關於那日下午的補遺信:
「那天沒有來得及跟你說,從繁雜劇場工作回到日常,真正例行的休養,是每天拜佛。茶、香,算小小的點綴,還不到迷戀,也沒有太主動追索。不過如果寫拜佛,我猜雜誌會有點苦惱。拜佛又與周老師留給我們的工作方法『動中定』有深切關係。」
這下可好,半日喝茶看香,竟誤入一個更深遂的謎。尹真,下次不如我們就聊南管和你(和拜佛)。
一只老櫃安放尹真臥室角落。桌面橫開,裡頭各式香品,除去台灣沉香片,還有京都老鋪松榮堂的線香、練香、香木,韓國佛寺的結緣香(裡頭用了肉桂、丁香等中藥材),更有海灘拾來貝殼幾隻充作香爐,以及簡直造型藝術的撥火箸。「從前去茶席彈琵琶,席上也用香。休息時,那些喝茶的貴婦見我們看香玩香,還會很好心過來跟我們說:不要玩這個,會玩物喪志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