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南的「十六歲小戲節」今年來到第五屆,由影響.新劇場帶領的「少年扮戲計畫」,每年徵選青少年麋集一處,從《少年蒙太奇》、《在路上》、《萬花筒》、《發角》到今年的《共振Resonance》,發展出屬於自己青春的舞台故事。高中生們的日常主旋律,脫不了親情、愛情、自我生命史與對時事的關注,每屆皆觸及身體缺憾與課業壓力等議題,於《共振》中亦未缺席;舞台運用繃帶的視覺意象,頗能呼應伴隨成長之痛的癒合期必須給出空間,讓瘡口長出新肉。
由臺南市政府文化中心與影響.新劇場合作,文化部及台積電文教基金會協辦的「十六歲小戲節」,於二○一九年邁向第五屆。從初萌茁的《少年蒙太奇》、《在路上》、《萬花筒》、《發角》再到《共振Resonance》,已為近年台南暑假最令人期待的戲劇作品。今年更名為「十六歲正青春藝術節」擴大辦理,分成「少年扮戲」與「青春創藝」兩區塊:前者包含「青少年劇場」、「為青春寫一首歌」、「跨世代互動GO!玩劇體驗」、「高中職校園戲劇講座暨演出」、「教師戲劇工作坊」、「少年十五二十時.藝術啟蒙講座」六個單元;後者則是「少年有藝術工作坊」與「青春市集」。形式多元是為了廣開藝術大門,讓人生僅此一次的「十六歲」,能淋漓痛快發揮想像,不預設創作框架,不局限於戲劇範疇,讓音樂、舞蹈與裝置藝術皆是表達創作方法之一,成為青春最堅實的後盾。
同義反覆的「風格練習」(註)
與前幾屆雷同,「少年扮戲計畫」的重點仍落在劇目表演。此次主題《共振》,藉由物理系統遇上特殊頻率時所發生之振動為喻,將青春正盛的青少年麋集一處。演出場所仍待在黑盒子裡,舞台兩側設計自天花板垂墜落地的繃帶,時而像琴弦能發出與同齡人產生共鳴的聲響,時而像醫療用品防止傷口感染潰爛。
關於青春,高中生們的日常主旋律,脫不了親情、愛情、自我生命史與對時事的關注,每屆皆觸及身體缺憾與課業壓力等議題,於《共振》中亦未缺席。青少年以敏銳之心表達對社會的觀察,對香港反送中所發生的暴力與不公的批判,也反映在劇中。當然也有想透過劇場回到過去的某個時刻,扭轉結局,如患有多發性骨軟骨增生瘤的女孩,若坦然向友人道出身體狀態,獲得平常心待之而非過度關注及同情,是否也能稍稍在內心放過自己?兒時的過動症讓男孩於不斷道歉的日常裡,保持樂觀,學習拿捏與人互動的尺度。
一系列青春金曲串燒中,今年對身體與性別認同之議題,較往年突破,或許與《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三讀通過有關,雖然在思考性別氣質與刻板印象的深度仍在啟蒙階段,但願意打開櫃子讓光走進生命,都是好事。筆者印象中最勇敢的故事,是女孩初嚐禁果後血流不止,在冰冷醫院孤立無援時,醫護人員卻糾結著必須找出加害者,不願相信兩情相悅——女性就一定得扮演受害者的角色?當我們談及慾望與身體時總有太多疑問,學校沒教,家長羞於啟齒,就連成年以後的我們亦難以為外人道。
這些看似同義反覆的青春情事,在樸實且未被過多技巧牽制的表達,偶爾忘詞或者聲音微顫等小瑕疵中,喚起觀者的心有戚戚,走入青少年生命中的某個片段,從浩繁記憶卷帙裡尋找到映照自身的片段,理解每個哀傷都有自己的節奏,像是十六歲前夕的「風格練習」,透過與導演的討論,及同伴彼此間的相互勉勵,於多方嘗試之後才能在創作中找到適合自己的口氣。類似故事發生在不同孩子身上,便會擦撞出不同結局,劇場記錄青春將暮之前的風景,身處此階段的孩子們善感,《共振》運用繃帶的視覺意象,頗能呼應伴隨成長之痛的癒合期必須給出空間,讓瘡口長出新肉。
類代際關係讓難言情懷有所去處
作為青少年劇場(Youth Theatre),「少年扮戲計畫」的特色始終在於將儀式意義與劇場結合。五年以降,「少年扮戲計畫」已發展出一套生產故事的模式——甄選後將孩子們分成表導組與宣傳製作組,傾聽每個孩子的生命故事,組織成劇本,上台搬演。
對筆者而言,從台南「七娘母生」為青少年「做十六歲」的民俗傳統,轉型成戲劇表演,乃至今年在舞蹈與音樂上跨藝術創作的嘗試,十六歲小戲節的儀式意義大過作品本身之藝術價值。成年禮作為十六歲從孩童到成人的轉折,如人類學者特納(Victor Tuner)強調通過儀式中非我非他的閾限階段(liminal phase),處於難以被分類的之間(in-between)狀態。特納筆下青春的成長儀式,無論是男性割禮或女性經期被關在小房間,皆是為了外界隔絕;「少年扮戲計畫」借劇場之名「做十六」反向操作,將正處於青春期的孩子們聚集一起,於社會化之前畫出一道防禦線,共同抵擋未來可能遭受的風暴,在將臨的挫敗裡有家可歸。
當然,共同完成某事所產生的向心力,是劇場或者各種形式的團隊工作皆會產生的情感羈絆,「少年扮戲計畫」靈魂人物導演呂毅新對青少年的關注,團員與導演之間產生沒有血緣的類代際關係,從第一屆到第五屆,劇場排演空間再到舞台,成為青春創痍落腳的類代際之地。劇本誕生的方法,是在青少年感到最安全的狀態下分享瘡疤,將每個故事串連一體,參與劇本創作與閱讀劇本的同時,每個孩子皆敲骨吸髓般理解彼此痛處,並在對方故事裡扮演角色,一起回顧青春之刃所留下的傷口,藉由劇場必須集體創作的原則下凝聚一體,讓青春的幽暗難言有所去處。原先媽祖信仰的意義被減弱,取而代之的是呂毅新導演、臺南文化中心方秋華科長與劇場工作團隊的母性力量,不需求神問卜揣度神旨,由成人擔起傾聽及保護之責,給予最直接的回應。劇場提供青春總是帶刺有悔的餘地,以創作揭開一場時間之戰,我們永遠可以從頭來過,可以安置歉疚,在那些不願輕輕放下的故事中更復迴圈。
續寫未完的青春
如此一來,戲後的互動更顯珍貴,經常可看見昔日學長姐回台南為之加油打氣。青春記憶成為孩子們最初的宇宙,用來抵抗總想把他們拆解得支離破碎之惡事。今年新增「為青春寫一首歌」,邀請金曲歌王謝銘祐帶領青少年一同創作,便可發現前幾屆學員重回這座城市,續寫未完青春。或者走入銀同社區,讓長者陳述故事,青少年現場即興演出,陪銀髮族重溫舊夢。一路走來,青春最疼痛與最辛苦的部分在哪?十六歲小劇場是一封致青春的惡情書。青春的閾限儀式不再與外界隔離,歷經創作轉化,劇場是重新記憶青春之殤的方法,改寫遺憾的手段,當他們擁有打造出一把想像力鑰匙的能力,便可創造出安置青春之虛擬空間,剝除掉宗教力量以後,在永遠書不盡的青春裡,在壞掉且腐朽的傷口裡,讓遺憾謝幕,才能不驕不躁地前行,抵達成年之境。
註:法國作家雷蒙.格諾(Raymond Queneau)重要著作,嘗試以不同風格反覆書寫同一情節的文字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