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TT不和諧開講,以「歷史的返視、評論的在場」為題,由表演藝術評論台策畫,並與《PAR表演藝術》雜誌合辦。表演藝術評論台台長,也是本次主持人紀慧玲,因表演藝術評論台自2011年開台所累積的大量評論書寫,促使其不斷思考這樣的「過量生產」是否有產生實質意義?無論是對評論者、對創作者、對文化政策或是對藝文生態,是否確有產生影響?
講題一:評論的批評角色與介入──陳正熙的評論書寫
主談:郭亮廷
回應:陳正熙
講題二:九○年代劇場焦慮與矛盾──民生劇評的關切與議題
主談:汪俊彥
回應:王友輝
時間:2019/11/6(三)19:00-22:00
地點:社會創新實驗中心
主持:紀慧玲
整理:黃馨儀
歷史的檢視,評論的再論
台灣現代劇場的評論因著現代劇場的興起產生,即七○年代雲門舞集、蘭陵劇場開始的時候(註1)。當時即有一些類劇評的文章出現在報章雜誌。1992年創刊的《PAR表演藝術》雜誌作為一個固定的媒體版面,開始大力邀約評論書寫。再來就是1996年,《民生報》創設了一個專欄式的欄位「民生劇評」,也成為了台灣戲劇、以至表演藝術界的評論專欄。
2019年TT不和諧的講題,經過講者爬梳整理之後生成。比較高度集中的資料,即為1996年至2007年《民生報》的評論,再來就是《PAR表演藝術》雜誌自1992年至今的紙本評論,最後則為2011年「表演藝術評論台」迄今所發表的一千四百多篇文章,以此作為歷史檔案,邀請評論人進行評論的評論。
「歷史的返視、評論的在場」作為一個龐大的題目,協助處於當下而未能遠望的行動者,藉由回頭檢視,再次整理評論曾產生的具體作用、現象。或者評論本身該如何去書寫、如何和該時代的人與事產生對話? 紀慧玲期待藉由當前評論的大量產值,加入歷史厚度深化討論。
【上半場】評論的批評角色與介入──陳正熙的評論書寫
評論的基礎在哪裡?
第一講上半場由郭亮廷主談。談陳正熙之前,郭亮廷先以「學院評論」切入,就郭的觀察,台灣未有嚴謹的學院評論教育。學院訓練長年重理論、輕創作,評論則無足輕重,其中主因是評論具有雙重批判性:評論者有時對作品的評析與理解是建立在過時的理論上,因此在評論者使用理論評析藝術作品時,他所運用的理論也需要同時被評析,所以,評論者面對的是上述從自身向外及向內的雙向批判。具有這樣性質的評論本身,與當時候學院的「非同一性」價值是對立的,而學院也無意去面對、整理批判意識所挾帶的權力關係,以致廿年來並未有效建立評論方法與系統,表演藝術圈也難對評論有充分認知,進而產生進一步對話空間。
郭亮廷繼續提到,在沒有評論訓練的學院裡,當時北藝大戲劇系佈告欄的文章簡報,反而成為他的評論啟蒙。作為一個好的評論載體,能否供大家來回閱讀、討論,相當重要。因為反覆閱讀、彼此討論與確認,便會使讀者注意、經歷(或者推翻)書寫者的推論過程。相較於現在的網路,當時較為興盛的紙媒似乎是更容易促成核對參照的載體。
關懷重心的演變
郭亮廷簡述民生劇評誕生的脈絡:1978年行政院經建會公布了「國民生活結構調查報告」,顯示國民把80%的休閒時間用在媒體消費上。在當時,大部分的人沒事就是看電視、看報、聽廣播。如陳光興談台灣消費社會初期的形成,就是從1978年開始算起,《民生報》就在那一年創辦。
聯合報系創辦人王惕吾把《民生報》定調為一份「不碰政治的報紙」、「以現代化娛樂意義為內容的報紙」,當年也叫做吃喝玩樂報。相較於《民生報》原有的創作歌謠排行榜等版面,「民生劇評」一版雖然到1996年才開張,但版面不小,作為可見九○年代的劇場是有其分量與發展,也逐漸成為市民娛樂的選擇之一。
郭亮廷指出,時興的劇評轉而著重美學解讀,於是大眾化且美學邏輯相對單純的大劇場演出,便愈來愈少成為書寫對象,然而,陳正熙1996年起於民生劇評撰寫的評論,似乎特別鎖定當時候的大劇團,面對當時表坊、屏風、果陀,甚至綠光的作品,他不滿於剝削性笑料充斥的表演內容,也焦慮古典精神的喪失(註2),諸如戲劇構作的嚴謹、歷史的意識考掘、戲劇教育的功能,並未隨製作規模、票房收入的膨脹而升級,反而倒退。這種對於戲劇基本層面的紮實要求與關懷,也顯現了陳正熙對於劇場教育的關心。
劇場的教育與道德責任
陳正熙當年就陳國富《寶蓮精神》,以「專業道德無從迴避」批評,指出當時學院劇場教育的問題。當時陳國富覺得學生表演虛假,無法呈現劇場提及的寫實表演、方法演技,因此在排練場設置攝影機,拍攝其現場即興,以此讓演員認知到所謂寫實的困雜,並以此來修正表演。
開講現場,郭亮廷延續談到,陳正熙的這篇評論,確實談及了當時的劇場訓練問題。即使「教育劇場」被反覆提及,但卻僅是一個迷思,它的理念,尤其它指涉的教育理念、劇場理念,具體是什麼,並未被討論,而檢視現在的教育現場,這些問題仍然沒有被移動過——到底什麼是寫實?什麼是劇場的真實?什麼是真實?劇場基本思辨的缺乏,讓學院不僅沒有成為啟蒙的管道,反而形成阻礙。
陳正熙也重新面對自己的該篇評論,反覆提到評論者不斷自我辯證的過程,如同陷入了一個迴旋裡面,他和現場參與者分享他思索的迴圈,包含檢視回頭檢視當年的書寫是否有誤會,是否也是陷入自己習慣觀看的框架?此外,卻不能忽略當時的書寫有其想要回應的背景脈絡,尤其是針對部分編導者對於知識分子的鄙視態度。
陳正熙也提醒,我們需要檢視民生劇評跟文化消費的實際關聯,他認為台灣不存在劇場產業,因此,劇評多成為後見之明、事後諸葛,很難影響劇場後續在創作面的發展,甚至影響劇場生態,與劇場創作脫鉤,再從另一面向來檢視,評論與知識生產,似乎也是脫鉤的。「能否讓創作者在下一次創作中回看,看評論發生什麼事,去和評論有對話,我無法確定,因為台灣劇場的創作邏輯、劇團風格的型塑,以及創作過程我都無法確定。這些,都要有長期的關注才會有價值。」陳正熙最後這樣提到。
當古典不在,如何評論?
郭亮廷最後以陳正熙書寫核心中的古典性和歷史性,提出矛盾詰問——古典主義是一個總結,是藝術晚期的產物,尤其適合用來描繪英雄人物,但現今的社會已經是古典價值難以解釋的,因此「古典性」無法處理現代的問題。這就是他不太同意陳正熙評論《雙姝怨》的觀點。因為在針對《雙姝怨》的評論中,陳正熙探問的切入點是「冷戰、戒嚴體制作為敘事、論證前提的有效性。」而這卻是郭亮廷認為此一演出的價值所在——辨認歷史的停頓點。郭亮廷認為,從失去歷史的現況中,除了從左翼史觀的視角持續探詢歷史的縱深,很難有其他方法,因為解嚴後的台灣到今天,其實沒有歷史的進程。在劇中,二二八事件以後,時人想回歸祖國但又不知祖國在哪,我們今天也許仍面對著這樣的困局。
對於陳正熙而言,更重要的卻是「現在的台灣社會,我們的年輕世代到底關注什麼?」,現下社會早已不是單純的二元對立,所以當王墨林使用冷戰作為背景架構,《雙姝怨》劇中的角色也形成了固定的存在,因為過去已固定下來的歷史脈絡,難以對應年輕世代的經驗,年輕世代已經不在與劇中相似的架構中去應對政治,去思考自我認同了。那麼,年輕觀眾又將從這個作品中看到什麼?理解什麼?陳正熙因此強調,過去的書寫中保留了該時代背景的重現,而除了從現在看向它的歷史意義之外,如何將其作為現實的參考,進一步找出價值,也同等重要。
據此,現場參與者,身為舞評人的陳雅萍,提出評論應當回應歷史與時代。在九○年代中後期也書寫大量評論的她,認為與她同處一個時代的評論人,得要去面對曾經歷的歷史困難,去梳理它們,並且對下一代說明過去歷史處境和現今的關聯,否則很多創作者最後只能針對自己的歷程來創作,無法串連起下一代,甚至是身邊的人。《雙姝怨》即是提醒觀眾,冷戰體制還沒有結束,而它變化成什麼樣子,有待更多整理與說明,創作需要更多考量,讓作品的搬演能夠對受眾產生效力。
不應虛假的評論態度
黃佩蔚提出,現下年輕劇評人不若以往的劇評人大多有教職,因而面臨生計與人際考量,需要擔心是否被封殺,結果是很難、很少產出負評。陳正熙以自身經驗回應道生計問題難以一言敝之,他自己當時的評論報酬也不高,身為評論者它著重思考的只是:自身作為劇場一分子、作為觀眾,他希望得到什麼?劇場提供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讓一群人聚在一起,可惜人們會浪費這樣的機會。他認為寫評論,是一種對現下生活與社會不滿的表達,對劇場,他期許不止步於情感與情緒的交流,而希望劇場保有揭露的功能,甚至可以帶來不舒服,藉此,劇場才會成為一個實質的方法,讓人們有更深入的對話交流。作為獨立評論人,他在書寫上常不會那麼考慮劇團的想法感受,僅就自身體認提供特定看法,書寫只為了留下討論。雖然他也常懷疑自己的書寫還有沒有意義和價值?也思索它們對於創作者來說是什麼。
黎家齊提問,如何看待評論與消費斷裂的問題?郭亮廷綜合回應書寫負評和與消費脫鉤兩個問題,指出評論書寫也須花費相當大的心力與時間,而他也看見了許多很好的演出,那麼有什麼理由要去挑選一齣不好的戲來寫負評?在他的經驗中,就是編輯以專業知識來判斷,而向評論人邀稿。而評論與消費脫鉤,也同樣需要探討到編輯力。
作為結語,紀慧玲坦承評論人書寫當下其實沒想那麼多,因為在很多種情況下都可能產生一篇劇評。而當下採取的美學標準為何?批評位置是靠近觀眾還是創作位置?每一次的考慮都不同。這一切都會在以後有機會清算,所以書寫時,只能誠實面對自己,因為作為劇評人,我們可以面對自己的錯誤,但是不能面對自己的虛假。
上半場以評論人的自我反思與評論態度作結,下半場的第二講「九○年代劇場焦慮與矛盾──民生劇評的關切與議題」則更看向劇評的歷史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