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處理地方紋理的劇場製作中,劇場創作者與在地環境、文史、住民的互動關係是多樣的,地方紋理不是鐵板一塊,它或被改造以融入劇場,或與劇場發生協商關係得以對話,甚至也可能被完全架空、挑戰,重新賦予新的敘事。在這樣的過程中,劇場的生命與地方的生命,也因此有了平實的交會與生發。
美國戲劇理論家理查.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在構作「環境劇場」(Environmental Theater)一詞時,提出兩種劇場理解環境的方式:改造與接受。在改造的情況下,人們「改變一個空間來『創造』一個環境」;在接受的的情境中,「人們與一個環境『協商』,與一個空間進行一種布景對話。」(註1)雖然謝喜納的理論對象主要為真實地理空間,但從他出發,我們亦能試圖從類似的區分方式,掌握一種思考地方紋理如何出現在劇場製作中的切面,換言之,地方紋理是得到改造以融入劇場,或是劇場與地方紋理間發生協商關係,而得以彼此對話;兩者不是差異之分,有時可能更接近光譜兩側的程度之別。
沿這條理路前進,值得注意的是,對謝喜納來說,無論改造還是接受的互動方式,在環境劇場中都不存在一種純粹、透明的空間,因為它們已在與劇場的互動中成為「環境」,這意味——套句謝喜納的話——它們都成為「處於轉化的複雜體系中的主動運作者」(註2)。同理,若地方紋理要與劇場發生有效的互動關係,其實亦代表,地方紋理不是如鐵板一塊靜止不動,而是活生生地處於運動關係中,有待創造、改寫,甚至挑戰。
劇場對地方敘事的不同介入
在此基礎上,也許能試圖談論近來一些處理地方紋理的劇場製作。山東野表演坊在花蓮縣富世村的《富世漫步—有火的地方就有故事》對筆者而言,主要的未竟之處便在,即使地方紋理內在的複雜、不穩定、矛盾與持續發展中的本質幾乎快滿溢出演出主體,但這些皆非製作本身著意處理的對象,所以觀眾表面上得到的是對地方懷舊式的溫情凝視,以及一種敘事觀點對地方發展的統攝,但它卻無法完全使觀眾信服,因為觀眾始終能感覺到,在演出之餘、敘事之外,存在某種為了使地方紋理能被演出把握,而被排除的地方脈動。
對地方空間的改造可見於今年舉辦進入第三屆的南投「魚池戲劇節」,各檔製作在市場裡、廢墟牆邊、夾娃娃機店等空間發生,完全不掩飾其空間改造意圖,各個作品幾乎是直接就地發生,空間是它運作的具體條件,劇場思考的是已存在、具有空間意義的物理條件如何影響或不影響演出的進行,使其得以安置觀看者的凝視。當主創者表示戲劇節的目的是「想要讓家人有戲可看」,那在此層次上,「魚池戲劇節」的明亮歡快,的確達成目的。
相較之下,斜槓青年創作體於屏東海口村演出的《迷走計畫:做伙來去踅海口》則是技巧性地,展現劇場如何將地方紋理作為再創作的生命體,海口居民的話語既被重錄在耳機中出現,也在演出後段現身說法,虛實交錯中,劇場毫不隱瞞它對地方敘事的介入,包括聲音、地景、人物的再創造,卻也要說,劇場的生命力亦來自與地方的時空與感官配置互動。
創造新敘事 拒絕地方紋理
前述兩個作品本質不脫謝喜納區分的兩種關係,可是,有沒有一種劇場演出,能夠斷然拒絕地方紋理?
二○一九年於臺南藝術節演出的《咖哩骨遊記 2019.旅行裝》便是完全拒絕地方紋理,卻反而得以藉此,開拓我們對地方紋理的想像範圍。本作也以耳機劇場形式演出,觀眾在台南市吳園附近的城市空間遊走,但耳機內卻是一組全新、虛構的故事,在已層疊覆蓋歷史的城市景觀上,《咖哩骨遊記 2019.旅行裝》無意重塑歷史,它大逆不道地創造一層新的敘事和歷史,故得以彰顯空間與感知意義間之武斷性,這組關係其實本身有著開放流動的可能。
《咖哩骨遊記》等作,皆多少揭示地方之流動,但舞蹈家周書毅在新北金瓜石的駐地創作展演《無用之地:身體錄像展演 金瓜石》 卻借對「死」之追溯,讓我們能進一步推進地方紋理之「生」的內涵。周書毅的《無用之地》系列皆是為被城市拋棄的空間而作,今年選在金瓜石礦場旁的百年石梯、民宅菜園中廢棄的理髮廳遺跡、水湳洞選煉廠遺址三地演出,身體在這些空間中遊走,隱約有曾在此地生活的人們的身體樣態:礦工、理髮師、老人、軍人……雖然當周書毅的身體愈舞動、愈徒勞無功地撞擊包圍遺址的鐵絲網時,象徵的不是這些與體感緊密相連的地方記憶之所是,而是記憶的不在場、無法靠近,但《無用之地》的存在本身,卻也是對地方紋理最終極的繼承與實現,消逝的記憶經過轉換成為身體態勢,成功地在舞者身上、在舞蹈影像中找到了載體。至此,表演藝術走向,地方紋理與劇場/舞蹈間已不再有別,而互為共生,彼此銘刻。
在那裡,劇場的生命與地方的生命,可以有了平實的交會與生發。
註:
- 《環境戲劇》,理查.謝喜納著,曹路生譯,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頁14。
- 同註1,頁5。
文字|洪姿宇 劇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