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每日確診數時而趨緩時而躁動,日子還是要過。歐洲各國去年普遍歷經二次封城,在今年5月下旬,終於再度逐步恢復餐廳、酒吧與百貨商家營業。被視為「非民生必須」的文化藝術產業,也終於在這一波普及疫苗覆蓋率的大解封中,能重啟場館大門,接待藝術家與觀眾。許多去年被取消的藝術節紛紛調整節目策略捲土重來;加上國境鬆綁,旅行逐漸恢復,回到舞台上的,有原被取消回到解封排檔的製作、有改編原作空間配置搬移到戶外演出,還有回應及反思疫情以降的生活與文化變動與衝擊的新作品。
「在」與「不在」的辯證
羅馬尼亞藝術家馬紐.佩姆斯(Manuel Pelmuş)9月在維也納藝術館(Kunsthalle Wien)首演的《永久收藏:持續行進的行動》( Permanent Collection: ongoing action),是在疫情下對「何為存在的證據」的質問。原本因著獎助金旅居挪威的佩姆斯,在疫情爆發後,所有表演工作(被)取消而回到羅馬尼亞。過去10多年來在中西歐主流當代藝術圈發展事業的他,一夕之間再度遷徙。封城期間,身體被迫不能自由移動,卻也因國境與移民管制等相關政策,而處於被迫移動的流亡狀態,讓他再次檢視各種體制與機器框架下,「永久 vs. 暫留」之間的關係連帶。
在這件作品裡,有佩姆斯對視覺藝術機構典藏機制的提問:機構去典藏作品的意義與方式、什麼樣的藝術產物值得被典藏、非物質的藝術與行動如何可╱不可被典藏,以及「表演」如何作為一種具有持續性、可更迭、不受限於物質藝術定義卻也同時受限於物質典藏機制的藝術,來反覆協商美術館與(行為、舞蹈等)表演之間的「施與受」及「展與被展」。被典藏的作品,仿若拿到「無論如何都有文獻記載,可被無限次展示」的「永久居留」門票;相對地,那些沒有或無法被典藏的,就像自己在舞蹈及視覺藝術之間、西歐與東歐之間的流動狀態,佩姆斯用身體演出來。透過舞者身體動作組裝來轉繹圖像,佩姆斯呈現了一系列未被主流美術館收藏的藝術,他用暫時存在、發生過的事件,在機構場域提出一種不在機制內部的在場證明。
在場與不在場之間相關的辯證,同樣出現在南韓編舞家安銀美的《龍》(Dragons)裡。她也是少數在歐洲解封後能再度遠渡重洋,回到舞台巡演的藝術家。本作發想初期,意圖匯集亞洲各地千禧年世代舞者同台,研究亞洲多元文化主義,在疫情間調整了發展方向與創作策略,讓另一群非韓裔舞者透過視訊排練,錄製獨白與影像,最後投影在劇場中與在現場的舞者共同演出。也因此,「影像與視覺文化」成了這場多元文化集會裡的積極參與者。既然決意要尋找線上與線下並行的工作方式與劇場表現,安銀美也琢磨著舞者肉身的不在場究竟如何能具有在場感這道命題,同時,還要接合虛擬及實體媒介的表演語言。在舞作最後一節,紗幕上投影一名舞者在家跪坐,面向鏡頭,跟著音樂節拍敲打身體的舞蹈影像:右手拍左肩膀3下、左手拍右肩3下、左3下上手臂、右3下上手臂、手肘、胸部、擊掌,如此反覆,仿若一帖在Tik Tok(抖音)上常見的網紅舞蹈影片。接著,畫面逐漸出現愈來愈多各地舞者與民眾模仿複製這段舞蹈的影像,像是社群媒體上的 #Challenge 串連,「網路內容生產者」成了遠端舞者介入這場實體演出的角色扮演。接著,安銀美與現場舞者回到舞台,跪坐在地與投影影像同步再做一遍,並開始鼓勵觀眾一起跳這段可被複製傳播的迷因編舞。於是在影像裡跳舞的人、在舞台上跳舞的人與在劇場看著影像並照著跳的人,在一種意義上的「線╱現場」被接合「在一起」了。
安銀美一直以來關心的文化與社會族群的「群體性」(collectivity),在疫情的脈絡下顯得更加急切。當觀眾坐在劇場裡隨之起舞,令人格外想起解封前,那段無法群聚且不得不面對自己與封閉起居空間的經歷。當藝術家問「為什麼我們(想要)在一起」時,也同時在問「自己是誰」。當對自我的追問成為封城期間關在家裡無時無刻的習題,孤獨的身體與精神意象也是幾位編舞家新作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