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戲導演林正宗的台味馬戲《手路》在3月底木柵忠順廟前剛轟轟烈烈落幕,編舞家林宜瑾接續在4月底返鄉於雲林西螺福興宮廣場演出《吃土》。兩人是「松菸Lab新主藝」計畫前後屆的學姊弟,認識已久,儘管分據馬戲、舞蹈的創作領域,然而活用身體、轉譯傳統的創作脈絡與成果都是有目共睹。我們邀請兩位創作者分享走入廟埕、傳統文化田野的心路歷程,看原生文化如何回應他們人生不同階段的困惑,層層翻轉他們在體制規訓中的世界觀。
《手路》是馬戲導演林正宗的第5齣馬戲劇場作品,正式演出選在木柵忠順廟前。下了公車沿著電線桿的紅燈籠鑽進巷內,一票年輕演員透過馬戲與雜耍,用身體轉譯台灣民俗陣頭表演,融入充滿地方特色的物件——高蹺、塑膠袋、輪胎、卡打車等,還任由觀眾嗑著瓜子、搬著凳子,跟著戲班子滿場飛奔,復刻早年廟會的生猛活力。
而早在2014年就帶著壞鞋子舞蹈劇場深入地方廟埕田調的編舞家林宜瑾,過去接連以《彩虹的盡頭》、《渺生》改編牽亡歌入劇場,叩關台新藝術獎提名;2020年《吃土》更延續親身經歷淡水大拜拜的遶境經歷,融入北管與電子樂,以聲響帶動身體,讓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對談這天,一行人約在淡水河畔的關渡宮,過去常在雲門劇場排練的林正宗,關渡宮是他中場休息常來吃飯散心的老地方,一來就熟門熟路,帶著大夥兒鑽上戲台。林宜瑾的壞鞋子舞蹈劇場排練場就在對岸,八里關渡一橋之隔,本來就是地緣好夥伴。適逢農曆3月15日的保生大帝聖誕,關渡宮一早就熱鬧非凡,更重要的是,身為台灣三大媽祖廟之一,眾家宮廟接二連三派車前來為8天後的天后誕辰迎回媽祖金身。頌聲、炮聲、北管演奏聲,襯著兩人國台語夾雜,暢聊這幾年踩踏地方廟宇、探索民俗技藝與傳統儀式的笑語人聲,誰說台式廟埕不比劇場還魔幻?
問:先聊聊兩位與廟宇的淵源,以及平常到廟裡的固定行程?
林宜瑾(以下簡稱瑾):拜拜啊。
林正宗(以下簡稱宗):拜拜一定要的,這是禮貌。除此之外,我對廟的歷史很有興趣,每拜訪一座廟就會看一下,了解這個地區、村莊的歷史發展。我是通霄人,宜瑾住西螺,那邊廟比我們還要興盛。
瑾:通霄不就是白沙屯媽祖?
宗:對,我小時候常去通霄街上的媽祖廟,現在只要帶小孩出去玩,有廟就會進去逛逛。有廟就有廣場,什麼機能都有,小孩可以在那邊亂跑,廟口小吃也一定精彩。
瑾:我也會研究大廟的故事,但這時代已經看不到村裡大廟了。以前庄頭會有東西南北營,也就是一座廟能量場的範圍、保護的區域。因為都更的關係,現在已經不像以前這樣劃分。
宗:地貌也都改變了。
瑾:我小時候住的地方,離西螺大廟福興宮很近。只要有人來拜廟,就會聽到路口傳來鞭炮聲,我就知道有熱鬧可以看了。一定會有神像、三進三出等等,廟宇對我來說除了視覺,更有一個獨特的聲音樣態。直到現在,我都對廟宇衍伸的儀式、布袋戲、歌仔戲、酬神等戲曲文化充滿興趣。
宗:還有廟裡的光線我也很喜歡,台灣傳統廟宇建築中間都會有露天設計,每當光線折射進來,拜拜的煙霧繚繞上來,就像是一束光加上煙機,充滿劇場感!
問:地緣是影響你們朝民俗發展創作的主因或契機嗎?請分享第一部與傳統民俗有關的作品,創作的契機與過程。
宗:一定有影響,小時候我住通霄鄉下,要看表演、看鬧熱,就只有廟會的時候。耳濡目染久了,就自然而然朝這個方向邁進。
瑾:我住在西螺的熱鬧大街上,小時候最喜歡遶境。白沙屯媽、大甲媽一來,就會有廟會,熱鬧非凡。但在真正將田調作為創作發展之前,我其實覺得自己像觀光客。儘管我就住在這,但我不太在意為什麼有陣頭、廟為什麼要來進香、為什麼廟的形制是這樣?每年過年跟家人去拜拜、跑不同的廟,好像只是一種習慣,一直到近年才愈來愈有意識地問自己身體是什麼?才開始有意識地去了解這一切。
宗:我應該是從《悲傷ㄟ曼波》提取「弄鐃」為主題開始。弄鐃比較雜技,也是民間的馬戲,小時候就有看過。學馬戲時,一開始都在追西方的東西,看國外影片,追到後來,覺得很空虛,外國人太厲害,追也追不完。這部分可能跟宜瑾類似,我是在找在地性的元素時,看到祭祀、禮儀、生命禮俗有關的東西,才開始連結到童年記憶。當有感受的東西逐漸浮現,才開始覺得,我應該要更有自信去溯源、去學習。
瑾:大學創作時,我很常閱讀台文書籍、看台灣電影,但找不到方法進去那個世界。以前編中國民族舞時,常自問為什麼要編這些?能不能編些廟會看到的舞?等到實際接觸又發現,受過中國民族舞的訓練和規範的身體,其實很受限。這跟我們的政治教育有關,已經被馴化、規範化,而我很想離開那個狀態,一直處在我所學習、與我實際想接觸的兩件事之間拉扯。在做《彩虹的盡頭》之前,一直有人推薦我去田調〈牽亡歌〉,被我拒絕了1年多;因為我覺得若不能意識到土地的發展脈絡,田調只是陷入樣態的學習,像是運用服裝、道具,甚至是感染力很強的音樂作為元素,但那又如何呢?我走不出新的路,所以一直抗拒這件事。
直到我真正上網搜尋〈牽亡歌〉,看著影像、聽著聲音,我才突然記起外公過世的那場喪禮。那時候,長輩跟我說,這沒水準、會吵到鄰居,叫我們以後都不要再請。我的叛逆之心就在那一刻燃起,我想看看到底有多沒水準,怎麼可能沒水準的東西還能一路存活到現今,裡頭一定有某種特殊意涵,但可能被時代狠狠遺棄在後頭。於是我就決定,好,就做做看!
從下定決心到開始田調之後,我轉換了原本觀光客的心態,讓自己徹底沉浸其中,就算偶爾想離開,也強迫自己留下來。我才發現身體是有記憶的,學校受訓的記憶,讓我在現場抵抗我所不了解的事物,像是牽亡到底要牽什麼?孝女白琴為什麼要哭這麼慘?田調成為一個碰撞、質疑,與校正思想的過程,也才回頭認清,儀式被創造的邏輯與脈絡,和現在的美學生成、靈魂的解讀,其實是很不一樣的。舉例來說,離世後的三魂七魄會散到三處,一條魂牽到西方極樂世界、一條牽到骨肉埋葬處,一條牽到神主牌,幾年後才會牽在一起。這觀點是我面對宗教信仰時從未意識到的,對接受西方舞蹈教育的我來說,是很大的衝擊。
然後我才發現,廟裡有很多「中介」的狀態,像是乩身、牽亡歌的搖晃,都是在搖晃現實場域。有點像是意識層層疊在同一個時空,但偶爾會在煙或熱氣中錯位,並運用那個錯位來創造肉身與意識之間,既獨立又中介的狀態。因此當我跟舞者工作身體時,我們會一直透過搖晃來尋找意識跟肉身的對位。過去舞蹈訓練是勉強肌肉去達到某個位置,現在則相反,要先放鬆肌肉、等內在的流動出現,身體再跟上,好讓肉身跟意識在某個距離或空間感之間運作。這就是我從廟宇田調中發現的身體特質。
宗:這跟馬戲很不一樣,馬戲著重道具,傳統儀式表演就常因應道具而產生新的表演形式和對應的意涵。如同宜瑾的覺察過程,過去我學雜耍比較表面,單純地耍技巧、炫技,但在傳統儀式中,身體比較像是中間的媒介,道具的使用、動作走位,以至發出的聲響,都有其象徵性和意義性。
從宜瑾提到的「弄鐃」為例,人家都會說這不乾淨、不要看。剛好馬戲本身也有涉足危險的意涵,我就想一探究竟,了解這些道具在喪葬儀式中的作用。以前練雜耍,球就是球,如今當我在轉譯傳統儀式時,除了借鑑技巧與功能,道具的指涉性也為表演注入更多的內涵。
像是傳統儀式中的道具都是手工藝製作,也多半跟生活脫離不了關係,像是竹子、藤編等自然可取得的材料。後來我的每個作品都有竹子,也可以說是從這裡開啟的緣分。另外,聲音也是一大重點,過去練雜耍才不會講話,甚至沒有聲音,我就會帶著演員去學,讓他們在過程中找到自己的節奏。
林正宗
苗栗通霄人,畢業於臺灣藝術大學戲劇所。當代馬戲表演與創作者,創辦「圓劇團」,致力於當代馬戲創作、表演藝術教學,並持續進行當代馬戲的實驗與探索。2016年《如果你還在》結合馬戲雜技、竹子工藝與聲音影像,探索馬戲身體與物件、空間的互動,後作品包括《噶哈巫!斷語?》、《狂想・洪通》、《悲傷ㄟ曼波》和法國傑若・湯瑪士劇團合作的《手路》。
林宜瑾
雲林西螺人,畢業於臺北藝術大學舞蹈所創作組。2012年創辦壞鞋子舞蹈劇場,創團作品《泥土的故事》與農村武裝青年樂團合作,巡迴台灣各鄉鎮演出,奠定其連結土地情感、向下尋覓跳舞動機的創作開端。她善於透過田野調查的觀察與創作,連結個人記憶,再以劇場為媒介,轉譯成當代編舞創作。作品包括《初岸》、《彩虹的盡頭》、《虹》、《渺生》與《吃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