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簡舞台的微光中,一群舞者頭朝外靜靜躺成一大圈,好像集體暖身過、調整呼吸準備開演。這幕持續許久,直到第一個舞者細微動作不知不覺開始;或許應說,排練也算表演;之前表面上舞者都毫無動作時,群舞早已開場。
史蒂芬妮.雷克《群像》
2022/4/30 14:30 台北 國家戲劇院
身為座位離舞台較遠的觀舞者,審美距離卻被拉近,弔詭地漸漸身陷某種儀式感的歷程。編舞者雷克把排練尾聲延伸至表演序曲,舞台第四堵牆也悄然破除。開場前已將觀眾納入集體儀式;地點不是編舞家故鄉澳洲,或南島語系某部落,而是台北國家戲劇院。
舞者的個別動作從手腳頭到身驅,從小至大,從慢至快,展現群體的動作默契;個體如何能自處又能合群,在這圈上玩時間差波浪舞。去舞蹈流派的日常化動作,排練成群舞的高專業呈現,讓焦點不斷流動,偶有獨舞和雙人舞點綴;更常見個別和群的點線面對話、幾何位移、重組、對位與動平衡。隨著群舞隊形變換,個別舞者離開群舞的時間都不長,像社會機器必然由零件組成;舞者們玩起動作骨牌效應自娛,也像是操練著群體紀律的伏筆;隨著難度愈來愈高而繁複的舞形與舞句,十足的張力讓個體也能應付群體外的危機與變異。
黑衣舞者被低限式舞台與燈光貫穿全場;編舞力求舞者去角色與個性、去性別與族群,風格鮮明。類似巫舞同源時代能以非語言通靈的巫師,獨舞或雙人舞獻技儼然是當代祭儀。也不時出現舞者像是被神秘力量驅動,時而掙扎時而展現自主能動與動機,雖有其自由意志卻難以自決的個體,始終受制於外在世界與集體化規訓;但也有些群體共榮與傳承的意味。
幾次舞者的身手動作接近出神般抽動,令人聯想到類似民俗信仰的乩童動作,像是某種集體潛意識的靈魂出巡,或個體被過度壓抑後的心理投射,也呼應開場時圍成大圈形狀,呈現了某種人類共有記憶的視覺圖騰?
低限式配樂,輪旋曲風配上去文化印記動作,樸質卻高效地輔以舞者自行發出的擊掌、踏步、呼吸等聲響與節奏,讓這場凝鍊的舞蹈儀式絮語不斷、高潮迭起;也讓時間變久了,在中段時就有幾次感覺似乎樂舞即將輪旋到高潮後結束。難怪舞作只有50分鐘,無須贅言。
戲劇院舞台深、高度也夠,但編舞很節制、不極致發展,狠甩當代視覺文化的壯觀欲求,也抽掉常見的煽情做作。遞迴式舞句無盡綻放,宛若一幅黑灰色油彩流動的畫布。編舞美學回歸肢體本身,不炫技老派舞蹈語彙,不求舞台場面效果,而把每位舞者當成整個舞作的必要、中性且有機組成,在無特定時空中舞動,在在隱喻生機盎然不息。美學形式與內容指涉能趨向一致,非常了解現代舞創作如何界定與詮釋當代性。
最末段獨舞是終曲或回聲?或啟示某種平行時空?一位相較於整場擔綱獨舞者在身材上明顯更矮小、不起眼的舞者,獻上簡潔有力的獨舞,完美壓軸;震撼的餘韻仍留在舞台,想必也在許多觀眾心田,讓生命熱情繼續流竄,共生的儀式感令人動容地昇華。
《群像》的稱職舞群與群舞,舞出了當代人集體心像:個體如何自我面對、梳理、融入群體又可獨行,然後放下執念,能和群體及外界潛藏危機共存。舞台上舞群續跳,真實生活中人們續活,不曾稍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