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辛所規劃的「基本功」沒有任何一項是違反自然的,也沒有一項是浪費肢體動作的炫燿,他的教誨中只有實事求是的「放鬆」、同中求異自有變化萬千的「自然」;手臂的動作被歸納出多種「原型」,而學生就在逐漸領悟如何視情況組合這些「原型」之中,也漸漸從公式中成長獨立而出,以駕輕就熟承載更豐滿的音樂。
常聽人竊問,聖彼得堡指揮學派的掌門人、指揮教育家穆辛(I. Musin)教授生前最疼愛的學生,是泰密卡諾夫還是葛濟夫?「聖彼得堡指揮學派」會不會隨著掌門人謝世而凋零?「聖彼得堡指揮學派」(註)又是什麼呢?
在一派優雅的泰密卡諾夫,與黑旋風一般的葛濟夫之間,還有一位德奧俄特質兼具的辛奈斯基(V. Sinaisky),這三位指揮年齡差距不到六歲。前兩人分踞聖彼得堡兩大樂團;而國內樂迷尚未有機會親睹的辛奈斯基,則是九○年代晚期,莫斯科人最愛的莫斯科愛樂音樂總監,也是唯一能受俄羅斯兩大音樂院禮聘的指揮教授。教出這三位傑出指揮、還有楊頌斯(M. Jansons)、畢屈科夫(S. Bychkov)、前聖彼得堡音樂院院長與執俄羅斯合唱團體牛耳的切爾努申科(Chernushenko)、歷任俄羅斯各重要省份愛樂協會指揮的卡茨(Katz)…等人的,便是影響俄羅斯二十世紀晚期交響樂團音樂表現甚鉅、於一九九九年以九十五歲高齡辭世的以利亞.穆辛教授(I. Musin)。
指揮「辛」法:手、軀幹、腦子
「聖彼得堡指揮學派」是在穆辛尚在世時即已形成,這個學派的內涵與技巧雖非穆辛一人獨創,卻是由他歸納與豐富。穆辛在世已有三本書問世:《指揮的養成》、《指揮技巧》、回憶錄《生命的教訓》、以及今年才由門徒與後人整理出版的《指揮肢體語言》。奇怪的是,雖說七○年代至穆辛辭世,這位指揮教育家吸引了無數越洋投入門下的學生,要買到這兩本指揮法專書,卻也得費一番功夫。
穆辛的指揮動作基本信念是在技巧中蘊含豐富的情感,與同時期、蘇聯時代最有權威的指揮之一、被視為「俄羅斯之萊納(F. Reiner)」的穆拉汶斯基(Mravinsky)那幾乎可稱為「極簡(minimalism)」的風格恰恰相反。痛恨教學的穆拉汶斯基認為,經過多次排練,樂團應早已熟知指揮的意念,演出時就不需再以手勢提醒;而穆辛則將所有指揮所需面對的音樂內涵、技巧、人際互動的變數,由體認與觀察中歸納出以指揮為專業者不可或缺的訓練與能力,如站姿、眼神、手勢…這些所謂的「枝微末節」,乃至於面對樂團與之互動、如何有效排練、面對不同來源的樂器…這些沒有記載在樂譜中的經驗傳承,在穆辛的課上都一而再再而三受到提點。也是穆辛將指揮訓練清楚地規劃為「手臂的位置與動作」、「下正拍的時機與動作」等等階段練習的方法。在這些分階段練習的技巧之後、在學生知道樂句的方向、將讀譜所研究出的音樂概念以指揮動作實行時,一定要尋找手部動作與身體重心,而穆辛總是在課上讓學生們互相觀摩與觀察,哪一種動作較具說服力,經過這些反芻與磨練,學生才踏入談論「心法」、「內涵」之境。
歐美歷史悠久的音樂院中,歌劇與交響樂指揮是獨立為一個科系的,指揮學生們的課程分為兩類:一周平均兩次由兩位擅長總譜彈奏、管絃作品如數家珍、深諳指揮技巧與肢體語言、並且服膺該位指揮教授信念的傑出鋼琴教師擔任,他們的職責是依學生所「比畫」的照實演出,並預先糾舉學生的缺點;另外就是指揮兩位鋼琴教師將成果呈現於教授眼前。
紮實基本功為底,公式中蛻變出萬千氣象
穆辛的弟子、以性格鮮明剛烈著稱的畢屈科夫曾說「『穆辛是個技巧名師,而拉賓諾維契(N. Rabinovich)教你音樂』這種說法過於簡化且非常愚蠢,他們的觀點其實常有共鳴,只是從不同角度以不同方法切入點化罷了」。的確,穆辛並不是發明了一套可大量複製、生產指揮的大眾教學法,而是著重於如何在不侵犯學生的音樂獨立性與想像力的條件下,幫助學生先能無障礙地表達自己的詮釋意念,接著才以音樂傳統與演出經驗提出建議,琢磨出既獨立又擁有洗鍊肢體語法的音樂新星。即便自視甚高如二十歲就贏得拉赫瑪尼諾夫指揮大賽首獎的畢屈科夫,也順服穆辛之言,抵抗賽後聖彼得堡愛樂的邀約誘惑,一年後才踏上指揮台,成為愛樂廳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指揮之一。
現代指揮不握著樂器,卻能牽動萬鈞音樂之力,各種手勢技巧又千變萬化,我們都聽過巴倫波英雙臂抱胸作祈禱狀,樂團就能感動得演奏出非凡音樂;也看過葛濟夫矗立台上雙手垂下不動如山、而樂團卻能奏出繁複節奏——但年輕指揮總得從「服眾」開始。
在俄羅斯音樂教育觀點中,不論聲樂或器樂、指揮、創作、研究,都不應受「不成熟」、「不恰當」的技巧所綑綁,因為對於過程與結果並重的音樂藝術而言,這與毫無技巧無異。穆辛所規劃的「基本功」沒有任何一項是違反自然的,也沒有一項是浪費肢體動作的炫燿,他的教誨中只有實事求是的「放鬆」、同中求異自有變化萬千的「自然」;手臂的動作被歸納出多種「原型」,而學生就在逐漸領悟如何視情況組合這些「原型」之中,也漸漸從公式中成長獨立而出,以駕輕就熟承載更豐滿的音樂。
註:
在俄羅斯音樂文獻中其實很少看到他國文獻所稱的「俄國派」、「俄羅斯XX學派」;在英文文獻中“the Russian School”的俄文同義詞,其實在五○年代之後才出現;原因很簡單,這是蘇聯/俄羅斯內部的「正常情況」,單以鋼琴範疇而言,莫斯科、聖彼得堡、奧迪薩、基輔、明斯克音樂院無須為自身「歸納」名稱,因為人人皆知,這其中的共同點有多少,歧異就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