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家波哥雷里奇給人的印象常是驚世駭俗，離經叛道。與波哥雷里奇相處七天，樂評人焦元溥認為，他忠於音樂，忠於自己，他的叛逆正來自於他的忠實於音樂，他的駭俗則來自於他的忠實於自己。「他關懷的核心仍然是音樂，而且只有音樂。他對樂曲的深入研究，更讓人嘆為觀止。」
精準掌握作曲家的樂念
六年級後段班的樂評人焦元溥在波哥雷里奇來台期間不但訪問了他，後來也幾乎與波哥雷里奇結成忘年之交，從訪問變成在台「地陪」與無話不談的好友，波哥雷里奇後來比預定行程多留在台灣三天，沒做別的事，他和焦元溥一起聽了三天的音樂。
波哥雷里奇這幾年正準備的曲子是巴爾托克的《為雙鋼琴和打擊樂器的奏鳴曲》，恰巧焦元溥手中有二十多片此曲的不同錄音版本，波哥雷里奇對於不滿意的錄音，幾乎是每五秒一罵，從技巧到音樂，批得貶得體無完膚。」焦元溥說：「然而，他的評語並非無的放矢，波哥雷里奇的每一個意見，都可以在作品裡找到答案。他不直接批評該演奏的音色、速度和旋律處理，總是說『這樣彈完全違背音樂的結構』、『這個速度破壞了音樂的意義』或『這個踏瓣不能表現作曲家的和聲設計』。」
焦元溥說，波哥雷里奇對作曲家樂念有精準掌握，「在聽巴爾托克和其妻子的歷史演奏版本時，波哥雷里奇所有的意見，完全可以在巴爾托克本人的演奏中找到對應，甚至在樂譜沒有明白指示之處，波哥雷里奇的解析也和作曲家自己的演奏相同。」焦元溥說，雖然巴爾托克和其妻子沒有波哥雷里奇的技巧，但音樂的概念與詮釋意圖卻極為相近。「我真是完全佩服波哥雷里奇對此曲的了解。」
讓人震驚的還不只是巴爾托克。
從事鋼琴音樂詮釋研究多年，焦元溥從眾多版本的比較中見到波哥雷里奇的獨到之處。後來，他又向他請教拉威爾的《高貴而感傷的圓舞曲》。波哥雷里奇在此曲第一首圓舞曲採用了樂譜所無、相當誇張的彈性速度。「幾乎所有其他版本都沒有這樣彈，僅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拉威爾本人的演奏！當然，他們的彈性速度還是不同，但『意圖』卻極為相近。」焦元溥說，為何波哥雷里奇能在樂譜沒有指示的情況下，藉由音樂本身就能如此深入且神入作曲家的概念？外界評論認為波哥雷里奇的詮釋相當大膽，但他對自己的演奏完全能提出從音樂本身出發，完整且合理的解釋。「與其說波哥雷里奇標新立異，倒不如說他的眼光超越時代，總能見前人所未見之處。」
精雕細琢每一個音符
這次波哥雷里奇演出之前，特別在NSO排練室舉辦一場大師班，「我從來沒有聽過波哥雷里奇會開大師班！」鋼琴家陳毓襄說：「看來他個性真的變了不少。」這一場大師班吸引眾多名師觀摩。一九九三年在波哥雷里奇鋼琴大賽獲得冠軍的陳毓襄，當然義不容辭，臨時受命擔任這場大師班的「冠軍級」助教。
波哥雷里奇願意開大師班已經讓人驚奇，更讓人震撼的是他的教法。
在現場「受教」的是兩位具有演奏碩士的鋼琴家，他完全從基本技巧開始講，以最慢的速度琢磨每一個音。陳毓襄說，在場觀眾竊竊私語，不敢相信波哥雷里奇真的這樣練琴，甚至有人認為他在整人。然而，「他真的就是這樣練！」陳毓襄對此十分肯定。因為一九九三年在得到波哥雷里奇大賽冠軍後，陳毓襄就常至倫敦和波哥雷里奇夫婦學習，住在他們家日夜苦練。「波哥雷里奇夫妻就是這樣教鋼琴，每一個音都要彈到鋼琴最深處，每一分力道都要有絕對完美的控制，每一種音色都要做到確實的效果。」陳毓襄說，波哥雷里奇自己也是這樣練琴，常常六、七小時過去，他僅僅練了一頁，而一天可以練上十二小時！」
這樣辛苦的練法，其實正造就了波哥雷里奇獨一無二、傲視群倫的鋼琴絕技。波哥雷里奇透露，他去上妻子克澤拉絲的第一堂課時（Alice Kezeradze，曾是波哥雷里奇私下求教的鋼琴老師），不過是兩三小節的樂句，她就修了近四小時。上完課後，波哥雷里奇整個人幾乎都癱了！然而，波哥雷里奇也知道，唯有這樣的練法，才能獲得完美的技巧。
波哥雷里奇對焦元溥說，「我也可以一個禮拜就把一首作品練完上台，但那是對音樂、對演奏、對聽眾負責的態度嗎？」焦元溥表示，波哥雷里奇一直想演奏阿爾班尼士全本《伊貝利亞》，但遲未付諸實行的原因竟是考量他自己的演出行程，他認為「必須要花五年以上的準備時間，才能達到我認可的水準，因此這個計畫只能往後延。」
這話其實不假，波哥雷里奇並不是這一次才「龜毛」，來台記者會上他就表示，此次與NSO合作的浦羅柯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他早在一九八○年即和樂團演出過，但要經過二十五年的思考後，他現在才願意進錄音室灌錄，確實可見其對音樂的用心與對自己的嚴苛要求。曾經在音樂會現場聽過波哥雷里奇演奏超技大曲《伊士拉美》的陳毓襄，更透露波哥雷里奇為了這一首安可曲，竟花了五年時間慢慢琢磨，而成果只能用「神乎其技」形容。
對完美的絕對堅持
然而，練習的速度如此緩慢而辛苦，波哥雷里奇能有多少可演奏的曲目？「其實，他曾練習的曲目遠比我們知道的多。」焦元溥說。波哥雷里奇和焦元溥討論許多他曾準備過的作品，讓焦元溥驚訝地發現，原來這位鋼琴家已鑽研但尚未表演的曲目，竟有拉威爾左手鋼琴協奏曲、布拉姆斯《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葛拉納多斯《哥雅之畫》和《西班牙舞曲》等等風格殊異但技巧皆極為艱深的鉅作。其中除了《哥雅之畫》明年將搬上舞台外，其他曲目何年能見天日，仍是遙遙無期。
然而令人好奇的，波哥雷里奇何以能有這樣的力量，堅持心目中的完美音樂？焦元溥從一則小故事裡透露了他的觀察。「在幾天的相處裡，我原本稱呼克澤拉絲為『波哥雷里奇夫人』，但波哥雷里奇聽了立刻更正，說她從來沒有冠過夫姓，改過自己的名字。接著，他花了很多時間談克澤拉絲的身世，說她如何從一位喬治亞王國公主，家人如何在蘇聯革命中存活，但仍保有原來的身家背景、尊嚴和姓氏。後來，我們談到蕭邦大賽，我問他當初難道沒想過自己大膽的詮釋會被排斥？為何不稍作收斂？波哥雷里奇卻說『這就是我剛剛如此詳細介紹克澤拉絲的原因。我們都有相同的信念：不管世局如何險惡，我們都不願屈服，都要忠於自我。保持自我，才是人間最艱困的挑戰。克澤拉絲能有這樣的智慧面對人生，我又怎麼可能為了討好評審而改變自己的詮釋？』」
失去這樣一位人生伴侶，不難想像波哥雷里奇所承受的打擊。九年過去，重新出發的波哥雷里奇仍然保有那份對音樂與人生的堅持，在驚人的技藝中創造傳奇，也永遠令人期待。
舞台下的波哥雷里奇
深愛瑜珈與探戈
計畫與陳毓襄做雙鋼琴合作演出
文字 李麥克
波哥雷里奇來台，特別的服裝讓人好奇，一身橘色麻衣配上一只紅色麻袋，加上與昔日極為不同的大光頭，更引人注目。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陳毓襄說：「他理光頭的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歐洲天氣越來越潮濕。波哥雷里奇頭髮很多，又愛乾淨，這樣的氣候讓他每天得洗兩次頭。當他發現他花在頭髮上的時間已經排擠到他花在音樂上的時間，索性就理光頭！」就是這樣單純的原因，也顯示波哥雷里奇在生活管理上的清楚與精明。
「他真的是非常精明的狠角色！」陪了波哥雷里奇七天的焦元溥，親眼見到他在音樂之外，在工作管理上也有同樣的快狠準。「有一天晚上，波哥雷里奇正在看新聞。他很關心禽流感，看完新聞後馬上作分析，立即打電話給經紀人，說他未來的演奏行程要重新計畫。接著，波哥雷里奇就明確地告知經紀人他的行程要如何重排——這樣，無論哪一洲或區域爆發禽流感，他都可以迅速抽身，既不會受到隔離，也會把損失降到最低。這只是一個小例子。從音樂到生活，波哥雷里奇都追求絕對的計畫與控制，他的頭腦和思慮也足以達到他的理想。」
計畫與陳毓襄演奏雙鋼琴
很少人知道，波哥雷里奇除了曾練瑜珈，還會跳探戈。「以前從沒看過，也從沒想過他可以劈腿，還在大家面前表演劈腿！」陳毓襄難掩驚訝之餘，也佩服波哥雷里奇對探戈的認真鑽研。「我們這次也一起聽了許多皮亞佐拉的作品。同樣地，波哥雷里奇對許多演奏大加抨擊，認為詮釋完全錯誤。讓我驚訝的，是他對探戈每一種節奏、速度、舞蹈風格的歷史背景、表現意義、情感概念，全都知之甚詳。他除了跳探戈，更像作曲家般用心鑽研這些舞蹈元素的意義。因此，皮亞佐拉的任何作品，他都能從其節奏和曲調的編排分析出音樂的涵義與故事，而不是只沉迷於動聽的旋律而已。藉由波哥雷里奇的分析，我才真正體會到皮亞佐拉的偉大和其作品的深刻。然而，我怎會想到，這樣的體悟竟然來自波哥雷里奇！」。
波哥雷里奇這次改變行程，在台灣多待三日，最大的目的便是和陳毓襄討論雙鋼琴合作計畫。「我從來沒有想過波哥雷里奇會想彈雙鋼琴，更沒想過他會找我彈雙鋼琴！」
在曲目上，波哥雷里奇第一個想到的，便是巴爾托克《為雙鋼琴與打擊樂器的奏鳴曲╱協奏曲》。「他一九七八年去義大利比賽時，就買了這部作品的譜子鑽研，一讀之下愛不釋手，但始終找不到合適的鋼琴家合作。再加上克澤拉絲生前曾說『這部作品遠比你想像的困難』，讓波哥雷里奇雖然魂牽夢縈近三十年，還是未能實現夢想。」如今，他總算要付諸實現了。」陳毓襄說。
只是要達到波哥雷里奇的要求是何其不易。「他給我三年時間向他學習並苦練，希望能在二○○九年演奏並錄音。」波哥雷里奇的最新計畫是在三年內錄製浦羅柯菲夫第三號鋼琴協奏曲、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和奏鳴曲，以及貝多芬鋼琴奏鳴曲與小曲。希望他與陳毓襄的雙鋼琴計畫也能早日實現，為台灣音樂家在國際舞台的成就更添紀錄。
波氏祖傳抗過敏妙方
結識波哥雷里奇十餘年的陳毓襄，認為這次來台的波哥雷里奇變得活潑開朗，昔日傲氣也轉化為善意。焦元溥也感受到波哥雷里奇的體貼。「我從小支氣管就不好，在潮濕的環境或氣溫轉換時特別容易咳嗽。波哥雷里奇竟然注意到這點，教導我傳自他祖父的克羅埃西亞治過敏妙方——洋蔥茶。
洋蔥茶的做法如下：將三個中型洋蔥（未經處理，有很多外皮者為佳）外皮洗淨後剝下，將褐色外皮用滾水500C.C.煮二至三分鐘，連皮帶湯放入杯中加蓋燜十到十五分鐘。將洋蔥皮取出後，即成深褐色的「洋蔥茶」。
波哥雷里奇表示，此「洋蔥茶」含有高量維他命，並能徹底改變過敏體質。一日午晚餐後喝一杯（此茶很強勁，一定要飯後喝），連喝三日，隔一週後再喝三日；如此連喝六週，停六週，再喝六週，十八個月後體質即會改變（之間一定要休息，因為茶效非常強烈）」。
這「洋蔥茶」效果如何？據已喝了五週的焦元溥表示，他這五週來竟完全沒有咳嗽，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置信。至於剩下的洋蔥呢？波哥雷里奇說洋蔥是永保青春的秘方，更是保養皮膚的妙藥。他天天「生吃」一個洋蔥，吃洋蔥如同吃蘋果，不怕辛辣和流淚的人倒可以嘗試。只是如此喝法，一週六杯，得用十八個洋蔥。或許還是燉鍋洋蔥湯才是解決這些洋蔥的最佳方法。
焦元溥小檔案
一九七八年生，十五歲起發表樂評，發表字數迄今超過一百二十萬字，近期出版個人作品《經典CD縱橫觀—歷史進展、典型影響、樂曲解析》三大冊（聯經）。兩年半前展開鋼琴家寫作計畫，目前已採訪過紀辛（Evgeny Kissin）、提鮑德（Jean-Yves Thibaudet）、堅尼斯（Byron Janis）、齊瑪曼（Krystian Zimerman）等五十二位中外鋼琴名家，預計將訪問記錄集結成冊。
陳毓襄小檔案
生於台北，十歲赴美深造，師承鋼琴大師Robert Turner及Aube Tzerko，十五歲即榮獲全美鋼琴比賽少年組和青年組冠軍。高中畢業後，陳毓襄以全額獎金進入了紐約茱莉亞學院深造。一九九三年，二十三歲的她，以最年輕之參賽者，參加首屆波哥雷里奇鋼琴大賽，獲得首獎。大賽主辦者，鋼琴家波哥雷里奇推崇她是此生中所聽過的演奏中，唯一的鋼琴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