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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莉絲朵.派特X強納森.楊《欽差大臣》(©Four Eyes 國家兩廳院 提供)
舞蹈

逃逸文本的身體革命

評克莉絲朵.派特X強納森.楊《欽差大臣》

克莉絲朵.派特X強納森.楊《欽差大臣》

2023/5/12  台北 國家戲劇院

編舞家克莉絲朵.派特(Crystal Pite)與編劇強納森.楊(Jonathon Young)合作的《欽差大臣》(Revisor),展現出身體可以逃逸強大文本邏各斯(Logos)話語操控的路線,往內更深層探索如潛伏在意識形態腦中海馬迴的電流,消融掉身體載具(vehicle)的外形與限制,致使舞台上充滿到處快速竄逃的內在能量,直接撞擊觀者的視線與內心,帶領著去到一處廣袤不知所在的地方,重新喚醒冰封已久的感受與記憶。

基德皮沃現代舞團(Kidd Pivot)改編俄國作家果戈里(Nikolai Gogol)《欽差大臣》(1836),一開頭仍舊依照原有的敘事鋪陳,以身體動作搭配預先錄製的口白、對話,講述在俄國某個小城市,正由貪污的市長和一群羣官僚所宰制,當風聞首都已派出微服私巡的欽差大臣時,突然聽說有一位年輕人投宿旅館,於是,就誤認他為欽差大臣,事實上,年輕人是位因賭博浪蕩而辭官返鄉的騙子。

克莉絲朵.派特X強納森.楊《欽差大臣》(©Four Eyes 國家兩廳院 提供)

被敘事話語操控的偶戲?

這一段身體動作,完全臣服於口白的敘事邏輯之中,表演者以極為誇張、戲劇化的肢體表現,極盡可能地延展四肢,動作與口白合一,猶如懸絲人偶被無形未被看見的敘述聲音所牽引行動,觀眾很清楚去感受這些表演者淪為敘事的工具,並未具備自我的主體性,亦如柏拉圖在《理想國》所援引洞穴的譬喻:一群脖子與腿腳都被綑綁的囚徒,他們不能走動,也不能扭過頭來,眼見只能是洞穴的後壁,無論是從背後高處燃燒的火光,或在之間築有一道矮牆,演員在這道屏障上面表演木偶戲。(註1)

所以,觀眾親眼目睹表演者被敘事掌控的動作,進一步漸漸有意識或無意識去覺察到:我們同樣被敘事所餵養,眼見為憑、耳聽所聞的種種,卻都是口白所強加闡釋與引導,觀眾皆被迷惑住而未加思索,如同洞穴裡無法回頭看見真理事實的囚徒。編劇強納森.楊早已在敘事的流轉中,暗中鋪陳並給予關鍵字的伏筆更動。例如將劇名從美式拼音Revizor改為英式Revisor,一語雙關:有修改者、校訂者的意謂(註2),因此,劇中這位冒牌的欽差大臣,成為卡夫卡式的官方文件校訂者,已為第二段意識流的倒帶重來修正,隱喻地提前提醒,讓觀眾逐漸沉浸即將開展的氛圍。當這位年輕人被帶離原先的人物設定,亦如場上的表演者脫去繁複的戲服,顯露出內裡簡約運動衣著的本我,進入到無以名狀、難以表述的場景所在,亦是身體逃逸敘事的邏各斯主宰的路線,此時正式展開讓觀眾腦洞大開、出乎意料的身體表現。

表演者先以精湛的肢體動作搖晃、停滯、倒轉,有如錄像倒帶回到敘事的關鍵場景、與重複述說的口白,卻加重、強調、重置關鍵字句,此時的口白敘事已不再是操控者,場上的身體反客為主,重新奪回主導權,口白反而成為動作說明的輔助工具。舞台上身體一直不斷停頓、修正、再重新開始,一次又一次的修訂重來,每一次的改異,愈逃離敘事語言的控制,愈趨近撼動內心深處長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再感受的僵曲麻木身軀,重新甦醒、慢慢啟動,再次召喚「返魅」迴遊到自己的身體內,將那些遠早於語言所能制約形塑身體的初始,重新灌注活水源泉於個體之中,此時舞台上出現一隻美麗的獸,彷彿亙古神話裡的聖獸——雙手有如鹿角崢嶸,隆起山丘般的背鰭,在幽微黝黯的空間內緩步爬行。

OT報告
克莉絲朵.派特X強納森.楊《欽差大臣》(©Four Eyes 國家兩廳院 提供)

他終於「動」了起來

《欽差大臣》裡,那位一直不關心他人、本位冷漠、毫無作為的年輕人,最後「動了起來」“He is moving”,從身體的「動」到心裡的「動」,這裡又一語雙關:他終於「感動起來」“He is moving”,他想起這片荒蕪冰封的地方,死去多少人,那些無名的萬人塚所堆疊出來,象徵對抗貪腐獨裁體制的革命力量。強納森.楊不以具體的歷史事件或地點人物,去框限住這樣普世的認知覺醒,每個人都可以回歸到自身的記憶與歷史,這裡讓我憶起台灣白色恐怖期間,被監禁被刑求,最後微笑著慷慨赴義的年輕人。(註3)就像年輕人覺醒之後,叩問自己「我為什麼在這裡?」「這裡有什麼意義?」一樣,現實生活裡的觀眾是否也能自反而縮:面對自我與外在體制的缺失與匱乏,我們究竟可以做什麼?改變多少?

敘事的最後還是重返到故事的架構內,除了用信件揭露這位欽差大臣是個冒牌貨,編劇改動的是年輕人將這群官員的罪行向上舉報,希望惡人得到應有的懲罰,故事就在郵政長重複著:「我要結束這場鬧劇」的話語中,室內紛亂擾攘的門被關上,故事的扉頁也被闔上。現實中是否能真正剷惡鋤奸、人民獲得公平正義,編舞家與編劇都沒有給予一種自以為是的天真、過於樂觀的答案。

卻在最後布幕投影的畫面,彷若是嚴冬積累封凍的冰層,突然透著一道光,穿越過酷寒的冰冷,微亮著希望。令人聯想起契訶夫(Anton Chehov)《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的台詞:「我生命中唯一有感覺卻像照入井裡的一道陽光」(註4),躇躊且持續前行。

註:

  1. 柏拉圖著,王曉朝譯,2003,《柏拉圖全集(卷二)》,台北:左岸文化,頁488。
  2. 林農,2023/4/20,〈克莉絲朵.派特《欽差大臣》探問人性與制度〉
  3. 陳芯宜導演VR作品《無法離開的人》,獲得2022年威尼斯影「沉浸式內容」單元最高榮譽「最佳體驗獎,內容便是那些白色恐怖的政治受難者的經歷,與一封無法送達的遺書。
  4. 契訶夫著,馬汀尼譯,2013,《凡尼亞舅舅》,台北:聲音空間,頁27。
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3/05/15 ~ 07/15
香港artmate-6/5-11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