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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或許不壞?
(Norman Normal 繪)

真:我年輕的時候,想都沒有想過寂寞是什麼,每天就是忙著生存,一直到50幾歲後吧,步調開始慢下來,才發現身邊好像每個人都忙著自己的事情,當老闆的啦、搞電子的啦⋯⋯什麼都有。我做這行,跟大家的距離又特別遠,每次跟過去的朋友聊天起來感覺都有隔閡。大概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才漸漸感受到寂寞的存在。

這種寂寞,我還真不曉得能跟誰說,說了又怕別人誤會,最後乾脆不說。

謙:不說才真的是蠻麻煩。不要說你,走到我這個年紀,會發現寂寞人人都有,但是要說或不說,都跟個性有關係。如果我遇到那種會主動吐苦水的,基本上都不會太擔心,就覺得無論如何對方至少都可以講出來。反而是那種——不管問什麼,他都只回說:很好、很好OK,那我反而會很擔心是不是有什麼我沒注意到的事情。

至於我嘛,大概因為我是天蠍座的,個性本來就比較孤僻,寂寞對我來說不是什麼負面的情緒。特別是現在,有了小孩以後,更覺得獨處的時光好珍貴喔,像是充電一樣,每天給我一點點獨處的時間,我就覺得充飽電了。就這點來談,我們之間應該蠻不一樣的。尤其是你這個世代的人,似乎一讓自己停下來就有罪惡感。我記得你以前只要一停下工作,就會開始感冒發燒。

真:這倒是,每寫完一個劇本就會生病。那種工作狀態真的太累了啊,寫劇本就是很消耗精力,要拿整個心神去燒、用意志力拚完,一直到意識到身體受不了、該躺下的時候,就生病了。

說回寫劇本這回事,真的沒辦法不用盡全力,偏偏身邊的人可能都不大能夠理解。我覺得到現在你媽可能還是搞不太懂寫劇本是怎麼一回事,她之前還會問我:「你不是有戲要趕嗎?怎麼還不趕快去寫、為什麼還拿一本書在那邊看?」現在她是不會這樣問了啦。但你就可以知道,這種東西是真的很難解釋,連親近的人都不好理解——關於創作的人為什麼看起來好像有大量的時間在思考,可是卻什麼都沒做。

謙:我常覺得「發呆」是最低成本的創作開端。雖然說,創作者在發呆時想到的東西,百分之九十最後都是不能用的,但只要在這種無意識的思考狀態中可以撈到一點點東西,就會覺得蠻開心的。

這一點在小朋友身上大概最能證明——前陣子看我兒子玩玩具,一邊玩一邊哼歌,他自己把3首兒歌胡亂混在一起變成一首歌,感覺很像舞曲大帝國啊(笑),他一直無法唱到結尾,唱著唱著又自己跳來跳去。我在旁邊看,就想說這不也是一種創作嗎?

我們很像一直在追求新事物的出現,不過創作這回事,一定要從舊有的、熟悉的去打撈,才會有新的元素跑出來吧?小朋友還沒有被馴化,所以他們不在乎對錯美醜,整個人是非常自由的,我們則是需要不斷去篩選跟思考表現的可能性,兩者本質是很相似的,都要進入一個意識流的狀態,近乎無意識地打撈,只是這狀態,剛好很像是在發呆。

真:對,像是我的工作,除了劇本之外,還有廣告文案等等。絕大部分都是需要獨立思考的,常常腦袋同時開很多個視窗。以至於像是現在,你在跟我講話,我腦袋可能已經飄到另外一個邊角去了。如果突然想到一個很棒的點子,無論身處什麼地方都會想要趕快衝回家寫下來,隨時隨地腦中好像都出現大量片段的畫面在飄一樣。

所以啊,今天不了解這個工作狀態的人,恐怕會覺得我這個人怎麼怪怪的。當然,我會盡可能保持禮貌啦,不會說想到什麼就立刻離場,只是難免坐立不安。

謙:要說這是一種寂寞的狀態嗎?大概也可以吧。我們當下正在回憶的流裡不斷地游,而且就是要這樣游,才能從舊有的東西挖出新意。

真:其實《人間條件八》就是這樣來的,不然我這個獅子座的,沒事怎麼可能會想要用自嘲的方式來寫劇本啊?但這次真的就是這樣啊,像你說的,寫劇本時我一直在「游泳」,到處尋找可以用什麼角度來啟動。當我想到「泌尿科」的時候好開心喔,因為我每隔一陣子就要去回診嘛,在門診期間聽到很多對話,仔細一想都很好笑,所以才想試試看這次做個不同以往的《人間條件》。本來想說能寫的都寫上去了,結果首演那週,我突然想到有件事情忘了寫上去,就在台上即興說出來了。(註)

謙:講到這個,我在底下看了真的是要嚇死,你在那邊說要做喜劇,然後又不跟觀眾一起呼吸,吼!根本就是在考驗你對手的臨場反應。

真:但是那個底下觀眾的反應很好啊!我那場戲是這樣嘛,作為一個門診患者,我自己寫了一個書法字「日理萬機」給醫生,護士叫我不用這麼忙,我靈機一動,就回了一句劇本上沒有的台詞:「我們這個年歲的人齁,除了呼吸也別的事情好忙的啦。」

謙:你是編劇,要多這句話我有什麼辦法?(苦笑)雖然說後來這句話也沒有加在正式劇本裡啦。

但講真的,這其實無可厚非啦。喜劇是我認為所有劇種裡面最難的一個環節,畢竟演出過程中,演員多半不會覺得自己在表演喜劇,因為你愈是意識到要讓觀眾大笑的那一刻,很可能就失去喜劇的本質,也因此跟著現場氣氛流動、轉變,也許才回歸的喜劇最原始的狀態。從另一方面來說,喜劇很像一個小丑,你展現的是自己的苦難,這恐怕也是為什麼世界上著名的喜劇演員,多少都有些精神疾病的難關要過。

真:沒錯,這就是我在節目單上寫的,這齣戲真的很像我在鏡子前面刮鬍子,把自己看得很清楚,過程又會有點痛。

這幾年討論中年男子的作品也不少,如果真要像《人間條件》過去的調性也不是不可以——我們有些老觀眾都會說,走進劇場看《人間條件》都要帶著兩、三包面紙進去,他們都已經做好會哭花臉的心理準備了,但這次我希望能夠呈現出另一種調性,讓寂寞的苦難狀態可以更有喜感一點。

謙:有喜感,不代表面紙用不到啊。像是我就是一個很難掉眼淚的人,特別是動人的橋段,我看了都哭不太出來。但是喜劇不一樣,這次在導演《人間條件八》的時候裡面有很多荒謬的情節,會更容易讓人卸下心防,有時候笑一笑、眼淚就跟著流下來了,在那個當下,你要怎麼區分這是感動的淚水還是爆笑的淚水呢?

真:這種很純粹的時刻,大概才能真的讓人離寂寞遠一點吧?反而用力想遠離的時候,比較容易弄巧成拙。

記得我以前在中影的時候,偶爾劇本寫不出來心情差得一塌糊塗,不知道要怎麼辦,就一路開車到山頂上,想要透透氣——對啦,用現在的說法也可以說我那時候就是翹班,想去散散心去。結果到了山上,剛好下雨,四周都是霧氣,非常淒涼,一下腦袋裡面反而爆出更多心事,想到家裡啊、童年的各種事情,愈想愈糟糕,負面情緒積累更多,想說自己有夠糟糕的,散個心結果散成這樣,那我還不如去看一場電影。

謙:排解寂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特別是你還不曉得當下那團混亂的狀態到底是怎麼回事的時候。

真:真的,要知道面對的敵人是什麼,才有辦法解決。像是前陣子天氣很不好,很多人從我臉上都可以看出這個人好像怪怪的,你媽還問我要不要去散個步,也有人叫我去曬個太陽,但我實在什麼都不想做,那時候我連這種陰鬱的情緒都找不到理由,旁邊的人給你的任何建議都不會太有幫助。後來找不到方法,結果還是跑去看書了,看著看著心情就好了起來,想說煩心的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說我面對寂寞的方式,大概還是透過閱讀吧?

謙:但這種事情你也說不準,也許只是昨天天氣又放晴了,你的心情很可能只是被天氣左右而已。

只是,我們難免都會被天氣左右吧?所以我很喜歡在好天氣的時候拍一張藍天,覺得那是一種好心情的存摺,這種習慣,近似於我狂拍兒子的舉動——這也是一種父愛存摺,以後被他惹怒到受不了的時候趕快翻過來看一下。照這個邏輯說起來,《人間條件八》說不定也是某個類型的快樂存摺吧?提醒我們這麼多寂寞難解的事情,還是有博君一笑的可能。

註:除了擔任編劇之外,吳念真亦於《人間條件八》參與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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