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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夠看見死亡,反而是展現生命的積極
(蔡耀徵 攝)

真:你應該有印象,在你很小的時候,每次我們要出國,你媽媽都會在家族群組裡面記一個「NOTE」,記錄保險櫃放在哪裡、什麼的密碼是多少……各種瑣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就是怕發生什麼意外。

她過去是護理師嘛,各種狀況看多了,相對務實。但其實我這幾年也有類似的感慨——人不應該只是準備好我們的生,也應該思考著死,才不會留下太多麻煩。

謙:你也知道,我從很小的時候就好像與各種死亡為伍。小時候經歷阿公的那件事情也是——他在加護病房虛弱地喘著,到後來你們到家接到電話,得知他離開的事實,甚至是戲劇也是。

我人生第一次導演的作品就是綠光的《出口》,描述一對夫妻如何面對孩子意外逝世的傷痛,我當初在看這個劇本的時候就非常動容,總覺得死亡雖然是一個我們始終無法解開的答案,但卻不能因而停止去探求,好像一生都要花力氣把這個死結打開一樣。

老天爺好像總是給我很多緣分,讓我從不同角度去思考這件事情齁?

真:不過這幾年,我又不得不更認真思考此議題。你剛剛說到「接到阿公過世的電話」,我也忘不了,他是自殺的。但身為長子,我當下其實沒有多餘的時間悲傷,我得在一天之內處理他的後事,很多情緒都是在後來幾年才慢慢整理清楚的,甚至後來我還拍了《多桑》這部電影,都是因為如此。

事後留在我腦袋中有幾個清楚的畫面:第一是你阿公在病房,用力揮手不讓你進來看的樣子;第二就是讓我確信,未來如果輪到我走向終點,無論如何我不要跟他一樣——撒手一走,會給活著的人非常大的打擊,那種痛無從想像起。

所以等到我確實意識到年老的逼近,我第一時間做的就是慢慢整理與收拾,包括收掉公司、清點財務狀況,盡可能不要給你負擔——你看,我們連「預立醫療遺囑」都簽好了。我不覺得這是在放棄什麼,反而是對生命一種積極的態度,很多事情你不能放任自己乾等,而是要趁有力氣的時候多做一點。

謙:這真的了不起!負責!我可能也是因為從小經歷了這些,所以即便過去曾陷落低谷,也不會興起結束一切的念頭。我常覺得,「選擇結束」是一件相對容易的事情,不過誠如你說的,身邊的人會有多痛苦?說不定我們事到如今,都還在消化當時的情緒。

日常裡依然重要的小事

真:我前陣子跟柯一正說,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寫到《人間條件10》?若真如此,我也沒什麼遺憾了(笑)。雖說如此,我常覺得真正的遺憾並不在於什麼作品寫完了沒有。人到這個年紀,我現在最大的祈願,好像就只剩下孫子——每天看著他的照片發笑,變成一件很小、很重要的事情。唯獨不知道他會怎麼記得我?只希望無論如何,我在他心目中是個可愛的老人就好。

謙:我們之前也聊過這個話題。我還是必須再說一次——你常說可以理解阿公那個時候揮手、要孫子不要看他虛弱的樣子,但如果物換星移,此刻上演類似的狀況,我無論如何都會拉著兒子過去看著你的。

真:這我也知道,無論你期待的走向是什麼,該被記得的就會被記得,無論怎麼爭論,記憶都是屬於留下來的人的。這其實也是我在中年以後的體會,包括留下來的作品也是——你怎麼可能要求觀眾用你的期待去記得那些作品呢?每回謝幕,聽到觀眾的掌聲,我唯一欣慰的就是「應該沒有對不起大家買票進來的這份心意吧?」除此之外,好像也沒特別的執著?

倒是,可以提一件事——有次我開車停在十字路口等紅燈,外頭風涼,我就開窗等候,此時有個小貨車停在我的旁邊,忽然副駕駛座的女生就對著我說:「你有缺什麼嗎?有缺要講喔。」她講的這句話,是《人間條件1》的對白。

我聽了就一直笑,覺得好開心喔——甚至不用跟我說她看過這齣戲,或者是喜歡,僅僅是用台詞來跟我打招呼,就讓我開心了好久,比聽到謝幕時整座劇場的掌聲,還要讓我來得開心。想到這裡,就覺得自己真的是個很有福氣的人。我希望未來也能夠這樣被記得就好,我能夠在大家的心中,留下一句台詞的位置,就非常幸福了。

謙:我懂這種微小的幸福,在排練現場也經常感受到,包括這次《當妳轉身之後》也是如此——戲中有4位演員,上下串場非常忙碌,我都稱呼他們為「小精靈」。大家因為一起合作很久的關係,默契絕佳,有時我還沒有張口,其中一人就直接說:「我們試著在一個音樂點上,同時做一個動作好不好?」這種感覺實在是好棒喔。

特別是,排練是一個能容許錯誤的場域,我們有不斷、不斷重來的機會,這種重來的過程,對我來說就是「活著」本身的樣子,我們還在創造、還在尋找,大家還願意共同往同一個地方邁進。這是讓我覺得做戲最快樂的地方,不管經歷幾次,都有一種電流從頭皮通過的感覺,欲罷不能。

時間只能淡化憂傷,無法帶走

真:總而言之,《當妳轉身之後》在今年重演,對我們來說都有不同的意義啦。

我特別想提的一件事情是,戲中由王琄飾演的女主角,我在改編劇本的時候,將主角的研究內容定錨為「莊子」這件事情。其中有一幕是她寫的論文被教授退掉,原因是年輕的時候談論老莊,都是用一種八點擋、灑狗血的方式刻意尋找故事點去放大。說實在,我當初看原版的劇本,還覺得那個教授好兇喔,說什麼「你才幾歲就要去談論死亡」這種話,有點不近人情。

可是後來因為改編需要,我搜尋的很多研究資料,到「碩博士論文網」查詢老莊的關鍵字的時候,看到研究生各式各樣的主題——忽然有種「劇中教授上身」的感覺(笑),完全懂台詞裡面的心境為何了。

謙:你根本超想演這個角色好不好,連台詞都背好了。但我實在無法想像你演琄姐的教授,如果末段讓觀眾看見你抱著她讀故事那一Part,我覺得大家會笑場。

真:反正啊,說了這麼多,也有這麼多的影視、劇場、文學作品在談論,我知道生死相關的議題,永遠都只是當下的談論,無法構成心裡的預備。包括我們現在的談話也是,雖然每次有類似的議題出現,你好像都是用幽默的方式化解,但我知道道別的人有多不容易。過去,我們把親近的人放在我們的腦袋、心裡、生活中,但時間只能淡化憂傷,無法真的帶走。

就好比方說,幾個月前,我們的小狗走了,我腦袋裡知道這件事,不過現在哪怕只是風雨大了些,我本能還是會往樓下走、想知道她安不安穩?身體的記憶還在,心裡卻要花時間去適應某個人「不存在」的事實。但就是留下來的人的課題。人的存在與不在,都是要花時間與力氣去習慣,我們不能只是看見「在」的那一面,也要提醒自己,適應「不在」的那一邊。

如此一來,活著的人才不會傾斜得太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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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01/06 ~ 2025/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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