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這篇文章時,我人在台東池上旅行,試著享受義大利人說的 “dolce far niente”(無所事事的甜蜜):完全不計劃、也沒安排行程,想徹底放空,來個什麼都不做的假期。
身邊的朋友很羨慕我能夠說放空就放空,「五分鐘發呆望著天空,什麼都不做也不想,很難吧?至少聽個音樂或 Podcast?」朋友問。不過,放空的定義,確實是完全休息,讓大腦百分之百停擺;這種狀態超出我們的想像,會帶來意想不到的結果,但前提是,你得學習徹底放手,完全不作為。聽起來有點抽象?讓我舉個例子!
貝多芬是個工作狂,從他生前創作的筆記本可以看出,他熱愛作曲,每天花無數的時間辛勤地發想、寫曲、修改、再修改,以達成心裡懷抱的音樂理念。從貝多芬的筆跡和內容可以判斷,他是個奮進、堅忍的工作者,能挺過創作樂曲時痛苦而且耗費精力的時刻。不過,若我們進一步了解貝多芬的創作生涯,會發現貝多芬其實擅長即興演奏,他曾坐在鋼琴前記錄那些稍縱即逝的樂句,天外飛來一筆的旋律最是優美動人,句句入心。
貝多芬示範了同一個人,可以在不同時間點,展現的兩種完全不同的創作模式:努力奮鬥、嘔心瀝血的創作模式是可控可安排的,靈光乍現、福至心靈的體驗卻難以捉摸,可遇不可求。這種小燈泡亮起的瞬間,心理學和大腦科學家稱之為 flow state(心流狀態),是一種毫不費力就有的高度專注力,讓人身心合一、念想純淨,並且能以驚人的效率完成不可能的任務。科學家也發現不少成功人士共同具有這種「超能力」,高效能的心流狀態讓他們彷彿進入化境,做事行雲流水,而且有常人不及的專注力與創造力。
美國費城德雷塞爾大學的創造力研究室(Drexel University’s Creativity Research Lab)在一項新研究中,招募了 32 位爵士吉他手參與實驗,受試者有新手菜鳥也有經驗老道的樂手(以他們的表演次數與累計時間來衡量),研究人員主要想探討創作與心流狀態的關係:到底是哪種狀況有利於音樂產出,是無所事事、徹底放空的時刻,還是全神貫注、注意力集中的時刻?
研究人員讓受試者在聆聽預錄的伴奏(包括古、低音大提琴與鋼琴),並就著6組指定歌曲即興獨奏;在受試者即興演奏的過程中,科學家以高密度腦電圖(EEG)記錄演奏者的大腦活動,依此評估表演期間所經歷的心流狀態。除了受試者必須自我評估演奏期間的心流狀態,也有專家評審聆聽即興創作的錄音,對他們的創造力和演奏特質進行評分。
研究人員發現,比起新手,那些老練的爵士吉他手在演奏過程中經歷更頻繁、強度更高的心流狀態,而且展現更多的創意;另外,為了定位與心流狀態相關的大腦區域,科學家特別比對了高心流和低心流狀態期間的大腦活動,發現高心流狀態的出現與大腦額葉活動減少有關,而我們的額葉專門負責執行與認知控制;換句話說,當我們徹底放下,不控制、不作為,毫不費力卻能水到渠成。
我的博士班同學專門研究大腦的空白狀態。現在她成了心理醫師和瑜伽老師,在瑜珈課程中,她除了教導體式,最喜歡帶學生練習「無所事事」。她給學生的每日功課是「定時放空」:可以選擇坐在草地上看天空,或坐在家裡舒服的椅子上凝視窗外……時間不用長,每日5分鐘,總而言之,就是靜靜坐著,什麼也不做。「大家會問,這和靜坐冥想有何不同?」朋友說,學生們常對這個功課摸不著頭緒,總覺得這5分鐘內一定要做些什麼,至少要冥想,總覺得這樣才能放鬆。
「現代人已經養成了忙碌的習慣,連放鬆時都要做點什麼!」朋友跟我解釋,我們固著於一定得做些什麼的觀念,覺得自己來到世上,必須交出成績單,所以我們努力工作以達到績效,趕著讀書、結婚、生子、買車買房,所做的每件事都有目的性;週末閒暇,安排了學鋼琴、學品酒、進健身房,連放鬆時間都充滿了「想變得更好的意念」;出門度假,滿心想玩得有效率,一站接一站,有看不完、買不完的東西和吃不盡的餐廳。「就純發呆、完全放空,好不好?」朋友在瑜珈課尾聲把功課交代下去,她說,同學們最典型的回答是「我沒有時間這麼做」。
前幾年的疫情讓我突然停頓下來。我的工作行程向來高速快轉,多工而且四處奔波。這是我喜歡的模式,當身體很累精神也很累,我會感到充實無比,而且不枉一天。想來荒唐,10多年前決心定居義大利,是因為愛上這個連無所事事都充滿甜蜜的國度,卻沒有學到放鬆的生活態度,仍是常把自己塞得滿滿的,還洋洋得意。
「一個人坐船,出發後碰到暴風雨,狂風從四面八方吹來,讓他不斷兜圈子。」我曾向義大利的好朋友抱怨無事可做時,會心慌意亂不知怎麼辦。他沒給我答案,卻說了個故事。「這個人繞了一大圈,最後回到原點。妳會說這人做了一次很長的旅行嗎?」朋友看我聽得出神,不等回答,雲淡風輕說了結尾:「這人只是不停在原地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