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年秋天,趁著參加鼎鼎大名的慕尼黑啤酒節之便,走訪了城裡的倫巴赫市立美術館(Städtische Galerie im Lenbachhaus),那裡收藏著我深深喜愛的畫家瓦西里.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1911年的作品《印象三號—音樂會》(Impression III - Concert) 。站在畫前,望著飽和到滿溢的鮮黃色塊,襯著彷彿平台鋼琴般、黑色帶著圓弧線條的大三角,我覺得自己不是身在美術館,而是音樂廳,高低起伏的樂聲夾雜著聽眾的掌聲,還有人舉起雙手大聲喝采呢!
我非常相信自己看著畫卻聽到聲音這件事,絕不是喝太多啤酒的緣故。「色彩是琴鍵,眼睛是音鎚,心靈則是鋼琴的琴弦,畫家那彈琴的手指,能讓心靈震顫。」康丁斯基曾經在《藝術的精神性》一書中寫道。對康丁斯基來說,每種顏色都是聲音,皆能傳達相對應的情感;這種「看見」音樂、「聽到」顏色的能力,在大腦神經科學界稱為「共感」(synesthesia),也有人翻譯做「通感」或「聯覺」,總之是一種感官刺激引起另一感官反應的現象,譬如在閱讀時產生嗅覺,或是聽音樂時看見顏色,有些人甚至看到別人被碰觸,卻在自己身上產生痛覺……
根據統計,這種特殊的大腦神經反應,大概每兩千人中會有一人,俄羅斯畫家康定斯基就是範例,在創作生涯大爆發時期,他能看見聲音、聽到顏色,於是透過抽象風格和極度爆發的表現力,將音符轉化成點,旋律譜成線,色彩在畫布上大聲歌唱。所以,站在《印象三號—音樂會》這幅畫前,我看著畫卻感受到樂音,真的不是喝多了的關係。
美國田納西州范德比大學醫學中心(Vanderbilt University Medical Center)的科學家曾經深入研究一個案例:某位音樂家在創傷性腦傷後意外得到共感力,原本眼耳鼻舌身之間的屏障,因著腦傷竟然得到相互聯通的能力,這天外飛來的一筆讓他的創造力變得更強了。這名66歲的右撇子音樂家在受訪時指出,騎摩托車意外受傷後,他感受到創作的衝動,聽到音樂的同時,他不但能看見樂譜,還擁有絕對音準,能精確說出所聽到的和弦結構;這些經驗在他的職業生涯中從未發生過,共感的驅力讓他止不住譜曲的衝動,常在清晨4點起身創作,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將近4個月。
科學家也提出其他腦傷後聯覺和創造力激增的案例,其中有位女性在中風後感到作畫的衝動,而且,當她使用不同顏色時,會感到不一樣的神經疼痛程度。雖然研究團隊對創傷後得到共感力的成因還無法完全掌握,但他們推測,很有可能是大腦的區域或神經之間產生了新的連結。研究人員也解釋,另一種可能性,來自患者在腦傷後經歷了「暫時不抑制症」(temporary disinhibition syndrome):平常我們看的時候專心看,聽的時候專心聽,盡量過濾並屏蔽不相干的感官訊息;一旦不相干的感官訊息被觸發,我們則會習慣性壓抑。之前所提的研究患者,很可能因腦傷而經歷暫時性的不抑制症,共感力因此大噴發,而副作用就是驚人的創造慾望。
我曾在一本介紹康丁斯基生平的童書中讀到,畫家在幼年時期,姑姑送給他一個調色盤。人生首次嘗試混合各種顏色時,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能聽到不同顏色所發出的聲音;鈷藍色、烏木色、金絲雀黃、朱紅……每一種顏色都有對應的音符與節奏,反之亦然;康丁斯基也能清楚指出每個音符代表的色彩,因此,他的作品最有趣的點在於,它們不只是繪畫作品,也是音樂作品!
Google藝術與文化平台和巴黎龐畢度中心合作了一項有趣的計畫 —— 「演奏一曲康丁斯基」(Play a Kandinsky)——以畫家1925年的作品《黃.藍.紅》為核心,人們只要用滑鼠游標點選畫作中的細節,就能聽到該處細節所代表的聲音。好玩的過程中,其實體驗到的是康丁斯基本人在作畫時可能聽到的音樂,本來屬於共感者才有的稀有經驗,如今你我也能沉浸其中,進而對視覺與聽覺藝術的互動產生共鳴。
不過,共感聯覺從另一角度來看,其實意味著神經失調、不同的感覺頻繁混淆:我曾經看過一個有趣的形容,把大腦比喻為一把多功能瑞士刀,每個部件各自負責不同的功能,而大腦每個區域也各司其職,掌管不同的認知功能。在正常的情況下,各個腦區自有分工、相互往來有限,但,當腦區之間產生過度頻繁的互動,聯覺就出現了,要開酒瓶時瑞士刀彈出小剪子,產生惱人的不合作、混淆與干擾。
到底是神經失調,還是珍貴的共感天賦?就像遮住陽光的烏雲總是鑲著金邊,再大的難關和挑戰也會有生命的禮物伴隨而來。真的不是喝多了的關係?啤酒催化下茫酥酥的我,站在畫作前的那刻,暫時失去了感官間的屏障,面對著《印象三號—音樂會》,竟然也想大聲唱起來。
文獻參考:Neurocase: Behavior, Cognition and Neuroscience, Volume 29, P. 18-21,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