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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海.度老》(南洋台灣姊妹會 提供)
戲劇

在現身與再現之間

南洋姊妹劇團《渡海.度老》

南洋姊妹劇團《渡海.度老》

2025/9/13 14:30

台北 萬座曉劇場

從「南洋姐妹會」到「南洋姊妹劇團」,夏曉鵑帶領的外籍新娘草根社會團體,1995年開始的識字班,2003年成立南洋姐妹會,2009年成立劇團,透過劇場訴說姊妹的生命故事,至今走過22個年頭,算是台灣從社會草根組織發展成民眾戲劇團體的重要案例,除了實踐民眾戲劇作為一種文化行動之外,在歷年的展演下來,她們也發展出從真實自我生活提煉而來的獨特美學。

此次的《渡海.度老》由帶領石岡媽媽劇團的李秀珣擔任導演與劇本改編。從演後談分享的工作方法與展演的全貌來看,編創排練過程還是依循民眾劇場方法,以導演帶領大家共創共制為主軸,從各自的生命體悟出發,最後彙整出了一台素樸但卻動人的好演出。

演出雖然以雷蒂娜女士跟女兒李曉婷為主軸,但中間穿插多人多線平行交織的情節,形成一種多音複調,眾生百態的展覽式結構,而非一個單線起承轉合的閉鎖式完整結構。演出尚未開始,姊妹們合唱的歌謠便迴盪在劇場裡,滄桑的聲音追問著:「天茫茫,地茫茫,無邊無際太平洋,月光光,心慌慌,故鄉在遠方……」歌謠唱出外配離鄉背井的辛酸,也對現場的觀眾們訴說身無可棲的淒涼。然而歌聲不僅只要訴說情感,還要追問,帶出演出作為一種提升社會意識的訴求。燈亮,演員姿態萬千地從舞台的不同方位登場走位——有的滑直排輪移動過場,有的枕著枕頭用身體毛毛蟲一般橫斜過去;有的戴著面具,有的穿著水袖;有的仗著輔具單腳行走,有的推著輪椅出場。最後眾人匯集到了舞台中央,圍繞著輪椅形成一幅靜態的塑像群,演員爬上了輪椅,手持釣竿釣著前方的紙鈔。這個頗具詩意的開場明顯是從民眾劇場的「慾望彩虹」、「靜止雕像」與「意象劇場」發展而來,演員登場並非只是代言角色,而是在演員自我和創造的角色之間,打開了現身的空間,讓觀眾看到各自紛呈的慾望彩虹,以及在這個彩虹光譜背後無形的社會結構力量。新住民及其二代,在這個現行社會結構下,往往被到台灣撈金的刻板印象所烙印,在夾縫裡求生的非戰之罪往往是主流社會凝視之眼下的壓迫結果,從輪椅起身爬上釣錢,這個靜止的意象作為開場的定鑼聲,搶眼是搶眼,卻令在觀眾席間凝視他們的我們感到深深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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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深的不安迎來雷蒂娜女士謎樣的遭遇。里長帶著眾人破門,想一勘這空屋裡到底藏了什麼秘密,鄰人的言語與記者的嗜血證成了刻板印象的傷害。遠嫁來到台灣的雷蒂娜怎能會甘願照顧植物人丈夫,在鬼屋一般的空屋裡,他們拼命蒐證,想找到蛛絲馬跡證明,這對菲律賓外配模範母親與模範生的表裡不一。自殺?謀殺?詐領保險金?跟經常因為逃跑而上新聞的外勞一樣,這對窮途末路的新住民母女到底去了哪裡,又所圖為何?成了嗜血媒體編造故事賺取流量的最佳素材。

接著轉場到了越南美甲店,有了年紀的外配姊妹正在店裡看著帶有鄉愁的南洋進口老電視,看到了新聞,追憶起了姊妹彼此來台一路走來的辛苦日子,沒有盡頭的照顧工作,不管是當居服員,還是照顧生病無法工作的老公,這些日子走到了今日,不見天日,而新娘已經變成老娘,生活的美好只剩下回憶。

演出讓南洋姊妹自我現身,她們有時操著自己的家鄉話,讓我們聽見她們的眾聲喧嘩,有Tagalog,泰文,越南文,緬甸語等多元語言,解構「外配」或是「新住民」作為單一身分認同,彰顯出這樣的認同標籤扁平化的認知暴力。多半時候她們操著習得的國語,口音各異,但卻讓我們感受到為了存活下去,她們所必須付出的體力及情感勞動。用陌生的語言表情達意,甚至教養自己的下一代,對我們來說家常如吃飯的簡單事,對她們來說卻是一生的自我異化與情感放逐。年輕時在菲律賓聆聽的歌謠與喜愛的舞步,如今何在?在越南家鄉母親哼唱傳授的民謠,如今除了聊以自慰,誰會欣賞?她們也有自己的青春與夢想,但來了台灣卻變成了無盡頭的照顧生活,還要背上靠色賺錢的罵名,還要因為飲食習慣的不同遭受婆婆的指責……這些無法越度的文化差異,其實是跨國移動的階級的藩籬,在舞台上她們各自演藝的生命情狀裡赤裸裸地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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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想當初,登上飛機以後,當初滿懷期望的心情在落地後已然碎裂一地,怨懟成了隱忍,幻滅成了認命,在反覆勞動壓抑自我的日子裡一天一天過去,她們學習新知與證照,只為了認真存活,但終究新娘變成了老娘,照顧別人一輩子之後,現在她們也需要自己的長照支持。

演出透過新二代的現身登場,把她們變老也需要長照的社會倡議訴求直接帶上舞台。這是民眾劇場必要的政治手段,展演故事不是拿來互相舔舐傷口,而是激進地搓破社會表象與假面,作為革命的預演,她們要的是直面社會,讓社會制度改變。

演出中間插入了一個頗有娛樂效果的新好男好女選拔大賽,其實是論壇戲劇的變體。除了對比新住民姊妹與主流台灣社會男女的落差,也帶出台灣目前超高齡社會照顧議題下的諸多面向——性別議題與移民議題的糾纏、藝術與社會行動之間的落差、國家與個人的角力。眾評審的話語矯情又虛偽,除了直面諷刺專家學者(夏曉鵑登場演出學者頗有自嘲的況味)對相關議題的裝飾性辭令之外,也在眾說紛紜之間彰顯誰有話語權、又誰能被聽見的尖銳問題。

《渡海.度老》(南洋台灣姊妹會 提供)

整體而言,在現身與再現之間,姊妹們將自我生活的苦難轉化成了一個社會議題的強烈訴求。在情感催化與理性思辨之間,他們將新住民外配的長照議題拋擲出來,企圖達到社會思辨,只是演出頗長,在藝術性表達、具體的情節再現還有議題訴求三者之間,如果能再去蕪存菁,找到更協調的結構配比,整個演出便更能聚焦,不會有漫漶的拖沓感。

不論如何,新二代的現身與上一輩在舞台上的真情交流是此次演出最動人之處,也讓我們看到了新住民家庭代際之間的問題,往往綑綁著他們在主流社會結構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主流社會愈是要頒發什麼獎來肯定他們,他們愈是被看待成是特殊的一群,演出的授獎橋段把這樣的「他者化」(othering)機制做了徹頭徹尾的諷刺:他們需要的不是什麼獎項的認可,而是如同一般台灣公民一樣的簡單平等待遇。如此的訴求在劇末,當蒂娜與曉婷現身玩味「家」在何方之時,昭然若揭,鄉愁的感傷此刻轉換成了義正嚴詞的控訴,她們唱著:「命運的遊戲,我裸露著背脊,忍受著你的邪惡。命運,在健康和美德上都與我為敵,永遠被奴役。在此時此刻,不要猶豫,請撥動琴弦,讓我們一起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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