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 表演藝術雜誌

1963年，時年25歲的瓊瑤（本名陳喆）以當時仍為社會禁忌的「師生戀」為題，寫出一鳴驚人的處女作《窗外》，自此開啟了長達數十年的豐富創作生涯，以浪漫愛情為題的長篇小說，和據以改編的影視作品，都廣受閱聽大眾喜愛。瓊瑤女士的小說與影視作品，無論各方評價如何，對台灣當代社會的影響，有成篇累牘的研究論文為證，對許多1960、70年代的青年學子來說，閱讀瓊瑤小說，也是重要的啟蒙經驗——文學的、情感的、自我意識的。即使年歲漸長，美好記憶漸漸褪色，但曾經有過的guilty pleasure卻也不容否認。

由寬宏藝術與美亞娛樂共同出品，表演工作坊文創製作的《你的故事我的夢》，首度將瓊瑤作品搬上舞台。編創者以「解構與重構」之名，從《窗外》與《一簾幽夢》取用主要角色與部分故事內容，用平行剪接概念串聯分段場景，構成相互呼應的雙重敘事。《窗外》中的江雁容在暗戀的老師康南被迫離開學校之後，大學落榜，決意自殺卻又未遂，之後與父親愛徒李立維結識成婚，婚後生活不順，兩人矛盾日深，終至離異；離婚後的雁容走尋康南行跡，卻只瞥見他的憔悴身影，醒悟青春不再，毅然出國。《一簾幽夢》裡的汪紫菱是江雁容高中同學，雖然自小因為姊姊汪綠萍的耀眼光彩而被忽視，但之後與綠萍的青梅竹馬楚濂暗自相戀，又在家庭宴會上吸引父親事業夥伴費雲帆的目光，相對的，原本要風光出國留學習舞的綠萍，卻在一場嚴重車禍中失去左腳。綠萍在夢碎的悲痛中接受了心懷愧疚的楚濂求婚，心碎的紫菱則答應了費雲帆的求婚，並與他遠走歐洲旅居。綠萍與楚濂的婚姻，成為彼此的煎熬折磨，終於在紫菱返國探親時，於父母面前爆發無可挽回的衝突，離異之後的楚濂對紫菱提出重新開始的試探，卻反而讓紫菱與費雲帆更深刻理解彼此真心，互許「共此一簾幽夢」，綠萍也終於能放下痛苦怨懟，遠走海外尋夢。

依據《你的故事我的夢》編創者的說法，之所以選擇《窗外》和《一簾幽夢》作為改編素材，是因為兩部作品的主角人物都是「愛作夢的高中生」，大學落榜之後選擇「結婚」以脫離原生家庭，卻在不如人意的婚姻中，理解到現實中的「人間煙火氣」，希望能將「瓊瑤故事裡的彩雲翩翩、波上寒煙，重新放回清晰的寫實底圖之上」，讓觀眾確認「夢幻與寫實從來就不是對立，而是相生相成」。因此，《你的故事我的夢》的戲劇構作（陳煒智）與編劇（李依潔）對原著小說所作最重要的改編，就是在「夢想」與「現實」對立的基礎上，以江雁容與李立維、汪綠萍與楚濂、汪紫菱與費雲帆的婚姻關係，構成戲劇動作的主軸，對於兩位主角的其他經歷和情感思緒，例如江雁容的校園生活和師生戀，汪紫菱對姊姊、楚濂的複雜情愫，則只擷取片段場景，成為敘事主軸的註腳或過場，劇終在機場上演的圓滿結局，大致符合（《一簾幽夢》）汪家姐妹的際遇，卻完全改變了江雁容的命運與心境：

「江雁容離開（康南避居的）小鎮，站在車站前的公車站牌，望著通往各處的軌道，自問：『我從何處來，沒有人知道，我往何處去，沒有人明瞭』。最後：『暮色，對她四面八方的包圍了過來。』」（《窗外》）

文學作品改編劇場演出，是否、如何尊重原著精神，是有許多辯證可能，《你的故事我的夢》創作團隊對原著小說內容的取捨剪裁（「解構與重構」），有其開創或實驗的考量，無可厚非。但，如果改編作品大幅刪減作品內容，犧牲了原作中最值得討論的內容，就有斟酌之必要。

《窗外》與《一簾幽夢》兩部作品，雖有相似處（主角年齡、愛情與婚姻中的情感關係），但究其敘事主軸和創作精神，其實有相當大的差異：前者以江雁容的個人成長為主，後者則是以汪家姐妹、楚濂、費雲帆的多角關係，探究情感的複雜內涵。兩者也各有獨立成章的分量，要將兩部作品整合為一，不免需要大篇幅剪裁，顧此失彼，自然難免。《你的故事我的夢》，大致保留了《一簾幽夢》的主要內容，卻大幅刪減《窗外》，甚至完全改變結局，不免讓人對改編做法有所疑慮。

《窗外》被認為是一部具有開創性的作品，不僅只因為「師生戀」的主題，更重要的是這部作品所反映的時代氛圍（如康南將妻兒留在大陸、隻身流亡來台的時代悲劇），以及瓊瑤女士如何從一群聰敏的高中女生的視角， 對社會現實（如聯考壓力與升學主義）提出的質問，表達她個人追求自我的浪漫精神。小說中，江雁容與同學們精采的高中生活，她與康南曲折纏綿的戀情，江父對她的包容，江母的自我犧牲，李立維的扭曲，乃至於她與姊弟的複雜情結，在在印證瓊瑤女士早熟的文采，在舞台上，這些兼具時代性與普遍性內涵的作品特色，卻都因為對原作太過簡化的理解，而被犧牲不存，只剩下空洞的言語，濫情的姿態，過時的道德陳腔，和自我感覺良好的圓滿。

相較於文本改編者對小說原作的大幅更動，導演、演員、設計團隊的舞台呈現，卻是以相當直白的方式，意圖復刻瓊瑤影視作品風格，表達對瓊瑤女士的致意。

以瓊瑤個人深愛的玫瑰花（拱門）和鳳凰木（樹影），作為舞台上的主要背景，在空台和陳設簡單的場景時，尚能發揮舞台設計期待的虛擬寫意效果，但搭配完整的「三廳場景」時，整體視覺卻因此顯得零亂，過於頻繁的換景，也影響了復刻的品質，沒有忠實再現時代氛圍的戲劇空間，復古造型和老派的話劇表演方法，就更難展現懷舊風情，徒留陳舊氣息。

整體而論，從文本改編到舞台呈現，《你的故事我的夢》創作團隊對瓊瑤作品的詮釋，無法突破原作既有的時代局限，因此不僅無法重現昔日風華光景，反而放大了瓊瑤世界與這個時代的差異。小說原作中，顯然已經過時的思想（如男性角色對女性角色「屈尊俯就」的態度），通俗羅曼史的敘事（如費雲帆與汪紫菱婚姻生活的異國情調），和過多的文藝腔，在劇場呈現中更加突顯，或也讓我們對瓊瑤作品的「經典」價值，心生疑慮。

瓊瑤小說，是創作於特定時空環境的大眾文學作品，其通俗魅力為當時的苦悶世代提供了情感的出口，1970年代以後的影視作品，也反映了富裕的台灣社會對消遣娛樂的渴求，都有其無可否認的影響。但，隨著個人成長與社會變化，我們對瓊瑤作品的評價，自然會有改變，即使無法否認當年的guilty pleasure，但也不再能滿足於花前月下的浪漫情愫，而會對所謂的「浪漫」有超越私人感情的體悟。

我們對瓊瑤遺緒（legacy）的理解，需要更能貼近當代感性的視野。

或許，我們可以從瓊瑤女士的作品中，得到啟發：

「有房子就有窗子，有窗子就有人，人生活在窗子裡面，可是窗子外面的世界比窗子裡美麗。」（江雁容，《窗外》）

如果瓊瑤作品是一座華麗的殿堂，如何突破被框限的視野，看到窗外的美麗世界，可能才是傳承、創新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