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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的聲音

YC

「重要的是變成了玻璃,再敲敲變成了銅,再敲變成了水——這樣的語言質地的變化。」詩人顧城是這麼形容他寫詩的過程,在字與字之間無盡的排列組合,他會先把聲音放在這個地方,試試看,然後再換另一個地方,彷彿字鬆開了身體的關節,咯咯作響,「O點  的鬼  走路非常小心  它害怕摔跟頭  變成  了人」;「不死  不活  不瘋  不傻  剛剛下過的雨  被他裝到碗裡一看  就知道是眨過的眼睛」;以前讀他的詩是不求甚解的喜歡,從音聲發出,回頭辨識字的形狀,再咀嚼意義的靈動。顧城喜歡把事情說得神秘迂迴,朦朦朧朧,意有所指,卻又萌生歧異。這對年少的自己就是說不出的魅惑。再後來,重讀唐詩,才明白他用白話文轉化了古詩詞的韻律,所以他的詩可以朗讀。美學鑑賞家顧隨先生說:「詩原是入樂的,後世詩離音樂而獨立,故音樂性便減少了,詞亦然。現代的白話詩完全離開了音樂,故少音樂美。」詩的美與音節字句有關,夕陽冉冉、楊柳依依,音節帶來印象的感受和情感,顧城很聰明,換了個作法說法,骨子裡仍是古典的薰陶。再更後來,重讀顧城的詩,總覺得美是美,卻不肯落地,少了世間煙火。

創作之前,我們首先是讀者。寫作之前是閱讀和聆聽。過去這些如此如此,後來形塑成寫作習性,非讀個幾遍,字句聽得舒服,才能落實。若是寫劇本,就更過癮,一人分飾多角,自己在爬格子裡頭演繹愛恨情仇,不亦樂乎。

2015年,我參與大墨(編按:王墨林)導演《長夜漫漫路迢迢》的台北重演版本,擔任副導演。這齣戲在2013年澳門藝術節首演,順應當地演員演出,語言全改為粵語。2014年牯嶺街小劇場「為你朗讀II」邀我來當此劇的讀劇導演,那時候發現,大墨導演從尤金.奧尼爾(Eugene O’Neill)英文原著改寫成中文,再由澳門演員以粵語個別轉譯,語調風格上出現了不統一,各有各的詮釋和理解,導致彼此對話時,語境無法匯聚成整體的想像。

於是在澳門排練的第一階段,就和全體演員圍坐,按字逐句去尋找華語和粵語之間的音韻聲腔使用,如何調和文讀和白話的比例,然後在兩者疊合中創造別具一格的節奏氛圍,比如某一字詞放在文中語境有什麼意思,和文本內在情境的呼應,以及唸起來在聽覺是什麼感受等。大墨導演希望劇本語言能接近口語但不那麼白話,要找到某種語言的氣質,要有詩的意味。

印象中這個推敲選字的階段至少用了3個時段來工作,過程很好玩,我們在反覆唸讀中確認文字的理解,原本的卡司與新加入的演員從各自經驗分享對語言的看法。比如在角色稱謂上,首演版出現了「爸爸媽媽、阿爸阿媽、老豆老母、老嘢」等各自在生活的使用習慣。為了語言調性的流動,我們拿掉了「老豆老母、老嘢」等等幾個日常習慣的叫法,然後在不同語境下選擇不同稱呼,把「阿爸阿媽」放在他們日常對話當中,「爸爸媽媽」則有某種文字書寫的距離感,在親暱叫喚中帶有陌生的裂隙,彷彿身處並行的兩道現實,一個是現場,一個在意識中。兒子與父親爭執過後,走到麥克風面前說:「爸爸,呢段時間我都過得好快樂。」一個稱謂的調動,就把心裡的位置往下壓了一壓。

參與語言修訂有當時在習修廣東曲藝地水南音的何志峰和梁建婷。有此一說,南音的精妙不在曲詞,而在聲音結構。「詞語如海,欲渡意境的彼岸仍要靠『聲音』這個『舟』。」粵劇曲藝研究者沈秉和如是說。我們在用詞的調整,彷彿顧城在字句的敲打過程。「感謝主,啲霧終於都散咗啦。但我今朝反而周身唔『聚財』,嗰啲咁嘅霧笛呢,成晚喺個海度不停咁『叫』,搞到我冇覺好瞓。」粵語「周身唔聚財」是形容精神不振,我們從音韻出發,提煉出言語的物質性,決定將「聚財」換成「自在」,「叫」換成「響」。於是句子就改成:「感謝主,啲霧終於都散咗啦。但我今朝反而周身唔『自在』,嗰啲咁嘅霧笛呢,成晚喺個海度不停咁『響』,搞到我冇覺好瞓。」至於說書人的台詞:「霧來了,黑夜就接踵而來,他們用艱難的步履,走向生命最後一段旅程。」雖然不盡符合粵語文法,我們以朗讀方式帶出文字異質性的韻味,讓聽覺有字外之意的感受。

回想這段經歷,彷彿也疊合著更早之前在《忿怒》和《死亡紀事》裡,華粵聲腔的思考,體會更深,從言語的物質性提煉,到身體性的調度,在字句跌宕、抗衡中,讓音韻穿透文本辭意,感受聲音其實就是身體,不免更深刻理解,古典底蘊的打磨,念茲在茲。

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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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開放閱覽時間為 2025/10/20 ~ 2026/0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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