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地的布景,地道的演员。我坐在第一排看戏。好像有人叫我往后看看。天,只有一、二排散落著十来名看客,观众席几乎是「全裸」。我感到一种羞耻的痛苦。一个老妇从过道伛偻著拖来一块木板,上边有几只粗瓷大碗和一壶开水。老妇吆喝著谁要喝水,剧院竟想以开水的服务取悦观众。我那已经涨满了痛苦而变薄了的胸壁被她的吆喝一下震破了、裂碎了。我哭泣起来,我用双手严严实实地捂住脸哭。
哭醒过来,明白这是梦,想到今天是六月十日,晚上要去看「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话剧《狗儿爷涅槃》。好久以来知道话剧不大有人看了。上海某戏演出时,剧场里只有十几个观众。不过「北京人艺」的戏总是中国一绝,总会好一些吧?但是现在的事情谁能预料?
当晚走进剧场,楼下竟是满座。加座上也坐著一个个漂亮女孩子。我看她们是戏剧学院的低年级学生。我一九六○年到一九六四年在上海戏剧学院读书,每周至少两次全班出去观摩演出。集体购票的,非看不可;私人是不允许白天出校门看电影的。我常常溜出校门去看中午场的电影。我想自己常常溜号是不是很不好?后来在一本书中读到托尔斯泰也是这样的,于是不再对自己的品格发生怀疑。
「当年还能找八路军,这会儿找谁去?」
那时深夜散戏出来,早饿了。最快活的是在小舖里吃上一碗八分钱的阳春面。大家都穷,不能选择阳春面之外的夜点,更不能选择自己想看的戏。
狗儿爷也没有选择,做为一个农民,他一辈子想的就是土地。一九四九年他分得土地后,在家门口挂上副对联: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对联没挂多久,合作化的风就刮起来了,各家各户的地都别别扭扭地「合作」了。狗儿爷疯了,说:除了烟袋和媳妇,都归大家。狗儿爷不知道,后来他的媳妇金花也归了村干部李万江。好在疯颠的狗儿爷不再认得金花,单认得仅剩的边边角角的自留地里的苗苗,自己舍不得吃的油都浇给苗苗喝了。到了六十年代,李万江要充公自留地,叫做:割资本主义尾巴。已经做了万江媳妇的金花看不过去了,说万江:你喝了迷魂汤似的要干什么?你那个小乌纱帽儿不顶吃,不顶喝,还那么贪著它……这割尾巴的官司我打了!狗儿爷说:这位大嫂,心眼儿真快性,说话真受听,人家还是老娘们儿呢!可叹哪,你们当官的!
「当官儿的」一旦喝了极左思潮的迷魂汤,或者说极左思潮培育出来的这种「当官儿的」,除了把人作为人的边边角角的需求都要割掉之外,还能给百姓什么?狗儿爷说,当年还乡团把咱挤兑急了,咱还能找八路军去呢,这会儿,叫俺找谁去呀?终于熬到八十年代地又归了农民,疯颠二、三十年的狗儿爷一下醒了过来:我七十二岁了!自然大老爷啊,你让我再倒退三十年,不,二十年,我要攒上全身的力气……
晚了,没有自然大老爷,只有大自然的规律,只有经济规律。狗儿爷的儿子和儿媳要推了狗儿爷的门楼盖白云石厂房发家致富。狗儿爷放火烧了自家门楼。火光中马达轰鸣,儿子雇的推土机隆隆开来了。
写意的舞台手法
这出戏,用狗儿爷与地主鬼魂的对话贯穿全剧。而这个被红衞兵打死的地主,「光知道攒钱卖地,一辈子没吃过一根直溜黄瓜。」全剧没有一句台词专门交代时间,没有一个固定的场景。在虚化的写意的背景上,需要哪个角色一个追光就使那个角色出现;需要有偷玉米的情节就让角色如戏曲演员那样作搿玉米状──没有玉米地的布景,更不见玉米。角色从历史深处走到舞台中间,比话剧更抽象,比电影更集中,比戏曲更随意,比小说更形象。狗儿爷不让儿子推土盖厂,求村干部李万江管一管。万江说:你还不知道,眼时下的一大特点,就是谁也不听谁的。
如果要割掉人从物质到精神的各种需求,那么便同时地割掉了人的信心、信任、信仰。记得我在戏剧学院读书时,有的女生约会前往自己去脸上、脖子上抹痱子粉增白。两角来钱一纸盒,美丽一个夏天。与我睡上下舖的女生收到男友送她的糕点票(当时买糕点要凭票)觉得男友如此「庸俗」,气得把票全撕了扔出窗外,虽然她没有票没有糕点吃。回想起来,当年抹痱子粉也是庄重的,撕糕点票也是神圣的。因为总还有一种信仰的照耀。直至六十年代中期以后,风不调雨不顺,国不泰民不安,割去了一切人作为人的特性。连讲的话实际上谁也不明白,譬如到底什么叫割资本主义尾巴?
「胡话」引起鼓掌呼应
我看《狗儿爷涅槃》时后边坐著洋人,有翻译。但我难相信洋人真能看懂这出戏。这种「割资本主义尾巴」本是世人听不懂的话。这种梦呓、这种鬼话本来就只是一些人用来念经、用来念咒的,然而我们偏偏到了九十年代还摆脱不了这一类的咒语。今天的观众非常现实,很难被激动,但是他们时时鼓掌呼应著狗儿爷的「胡话」。毕竟极左的幽灵还在大陆的土地上摇头摆尾「理直气壮」地祸国殃民。这出话剧演了二百场还有人加座看戏,看那明明是没落的偏又经久不衰的极左思潮的造孽。「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剧场外墙的櫉窗里,贴著历年演出的各剧的剧照。真难想像一个「人艺」有这么多光彩夺目的戏,这么多无与伦比的演员。只是可惜了这些话剧界的中国一绝们站在那么陈旧的櫉窗里。我六十年代在这儿看戏时就是这么个櫉窗,现在已如一件穿了三十来年的外套,怎么还穿哪?
散戏了,观众们穿著合资的牛仔裤,吃著合资的冰淇淋。年轻人从衣著打扮上很可以和海外华人乱真了。毕竟,那最不堪的一幕已经拉上。毕竟,狗儿爷可以登上舞台用他的「胡话」提醒人们今天是从过去走来的。毕竟,即使台上有人讲胡话,台下的人也不会胡涂了。
文字|陈祖芬 上海戏剧学校戏剧系毕,大陆知名报告文学作家
狗儿爷小档案
《狗儿爷涅槃》是一个现代剧,透过老农狗儿爷在半生中所经历的变迁,对中国大陆过去数十年间的土地与人的问题提出深刻反思。此剧作者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专职编剧刘锦云,导演为刁先覃、林兆华,狗儿爷一角由林连昆饰演。
此剧于1986年十月开始在「人艺」上演,开大陆演艺界改革开放之先声,连演将近三年,于1989年六四事件发生后,中止演出。今年三月邓小平南巡谈话强调开放,此剧才得以再度推出。七月中旬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庆祝成立四十年,举行「人艺」风格国际硏讨会,会中对此剧同时呈露现实与探索问题之艺术成就甚为重视。
《狗儿爷涅槃》的剧情打破了共产主义农民与地主对立的神话。在中国大陆亦面临剧场萧条的大环境中连演二百余场而盛况不衰,证明了它的剧场魅力与观众的意识认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