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编舞时,柴德斯感兴趣的并非不断地介绍新元素,而是如何以各种不同的观点来处理同一事物。
一九六四年夏天的纽约唐人街,罗勃.邓(Robert Dunn)开授的编舞课里,有场出人意料的演出。露辛达.柴德斯和另一名舞者在留下一台录音机后,离开教室,消失在电梯门后;不一会儿,录音机播出柴德斯的声音:「到窗户边去,到窗户边去……」大伙儿拥到窗口后,发现柴德斯已站在四、五层楼下的对街商店门前;接著,录音机中的声音详细地描述著商店橱窗中的货品、摆设、以及建筑物的门牌、细部;而同时,楼下的柴德斯正比手划脚地指点著录音机中说明的物件。
在这支名为《街舞》Street Dance的作品中,街道成了舞台,观众席是舞蹈教室的窗口,动作是直接取自日常生活的手势,而表演内容则是环境中的现成事物(found objects);不仅如此,表演者的身体与声音的分隔,制造了一种既亲近又疏离的奇异经验。预录的声音与观者同在一室,但却是脱离了主体的声音(disembodied voice);而窗玻璃的隔离,再加上四、五层楼的距离,使舞者看起来遥不可及;但是,录音机中的描述却又让观者似乎淸楚地「看」到舞者身旁的种种琐事微物。柴德斯不仅突破了西方传统的舞蹈框架,将舞蹈带出舞室,融入街景,并意图抹去艺术与生活的界线;就如普普画家笔下的可口可乐瓶和坎贝尔罐头汤(Campbell's Soup),柴德斯将纽约街头随处可见的门牌号码、商家陈设带入她的舞蹈。
从日常生活出发,探索「物」与「动作」
一九四〇年出生于纽约,柴德斯在莎拉.劳伦斯学院攻读舞蹈学位时,就深受康宁汉舞作中拒绝敍事抒情而强调结构的特质所吸引。大学毕业后,她在康宁汉的舞蹈课里认识了伊芙.雷诺(Yvonne Rainer),并于一九六三年,在后者的引介下加入杰得森舞蹈剧场(Judson Dance Theatre),成为六〇年代舞蹈革命阵营的一员大将。
杰得森舞蹈剧场源起罗勃.邓自六〇年到六二年之间教授的编舞课。六二年夏,当学员们正寻找发表学习成果的场地,而屡吃传统剧院的闭门羹后,终于在华盛顿广场南边的杰得森教堂里遇到伯乐;此后的数年间,这个另类表演空间(alternative performance space)便成了现代舞史另翻新页的里程碑。一切讲求民主、互重,杰得森舞蹈剧场以其艺术乌托邦的特质吸引了舞蹈、音乐、绘画、雕塑等各路前卫艺术工作者,只要有兴趣,任何人都能在此发表作品,或参与他人的演出。一时间,成规被推翻,各领域间的藩篱被打破,雕塑家可以编舞,而舞者们则舍弃多年苦练的技巧,穿著球鞋,探索走路、跑、跳等日常行动与动作的无限可能性。
在第四号发表会(Concert # 4)中,柴德斯演出独舞《游戏》Pastime,她将自己套在一件蓝色伸缩布袋里,端坐桌上,藉布料的弹性,伸张、扭曲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姿态,不但幽默地影射了艾文.尼可莱斯(Alwin Nikolais)作品中,运用各种道具达到人体变形的效果;也暗讽葛兰姆在《哀歌》Lamenta-tion里,以一件类似的伸缩布料,抽象地呈现内心情感的表现主义美学观。一年后的第十六号发表会(Concert #16)里,柴德斯头戴洗菜的网漏,嘴中咬著一叠彩色的海绵片,如做三明治般,她愼重其事地,将一个个塑胶发卷塞入展开如扇形的海绵片间,此舞名曰《康乃馨》Carnation。
杰得森时期的柴德斯,每每以生活中常见的实用物品作为她编舞的触发点,探索「物」与「动作」间的关系,并借此刺激观者超越既定成见的局限,以全新的眼光来认识、欣赏身边原以为再也熟悉不过的事物。《游戏》及《康乃馨》即是此理念的具体呈现,而文章开头所述的《街舞》更是它的再延伸。
重复性,非个人,零情感
一九六六年柴德斯离开杰得森时,它的创始成员多已各奔前程,六八年后她沈潜了整整五年之久,待七三年复出时,柴德斯不仅有了自己的舞团,并且以崭新的编舞风格重新出发,她不再依赖与外物的关系来发掘新体材、新视点,而纯粹以动作与空间的运用,来延续她早期对「认知习惯」及「看的方法」的实验与探究。这时期的作品确立了柴德斯独树一格的舞蹈风格:重复性,简单俐落的动作线条,几何式构图(floor patterns),非个人、零情感的表现方式等等。一支十分钟的舞作,可能只包括行走、跳步、旋转等数组极简单的动作;然而,经过精密的排列组合,舞者间动作的呼应,以及队形与方向的变换之后,寥寥数种舞步便能衍生出无穷的变化。柴德斯曾表示:「在编舞时,她感兴趣的并非不断地介绍新元素,而是如何以各种不同的观点来处理同一事物。
以一九七七年的《旋律摘录》Melody Excerpt为例,五名舞者以跳步走外加旋转的方式,或是直线、或绕半圆地交错移位,除了手臂随著脚步自然摆动外,舞者的上半身不带任何表情动作。虽然从头至尾,只有立定、跳步、旋转三种运动状态,但错综复杂的走位,再加上舞者间各自独立的节拍计算,使得整个舞蹈瞬息万变。柴德斯的舞作令人激赏之处,即在此重复与变化之间,「可测」(prediction)与「不可测」(specula-tion)之际的结构张力,简洁的动作配上极度精密的架构设计,给予观者一种客观、淸明的美感,犹如面对宇宙中神秘却规律的天体秩序,或物理世界中粒子的运转。就单一动作本身而言,《旋律摘录》中的每一舞步都是重复的,但若就舞者间的相对关系来看,则同一动作会因周遭其他元素的改变而显不同。根据后现代舞蹈理论,「重复」(repetition)的运用至少有三种目的或特质:一、让观者看淸每个动作,弥补舞蹈本身稍纵即逝的缺憾。二、后现代主义艺术家及理论家们相信:同一元素,在经过一段时间的重复后,观(听)者的感受经验将因记忆的累积而有所改变。三、受当时视觉艺术中简约主义(Minimalism)的影响,「重复」虽然剥夺了作品本身的多样性,但同时却突显、强调了所选素材的分量,并提高观者对细微变化的敏感度。
柴德斯的舞蹈空间观深受康宁汉「去中心」概念的影响,舞台上的每位舞者都是主角;但与康氏不同的是,她从来不用机率法(chance method)编舞。她的每支作品均先经过缜密的构思设计,然后在舞者身上试验、排练,最后用极精确的图形记录下来;在这环结相扣的紧密结构中,每位舞者均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而柴德斯的舞蹈中特有的复杂走位与节拍计算,不仅需要长时间的熟习、排练,并且加诸舞者异于一般编舞家的要求:情绪的抽离,淸晰的头脑与高度的警觉性。
与葛拉斯的音乐异曲同工
七六年,柴德斯在罗伯.威尔森(Robert Wilson)的邀约下,担纲《沙滩上的爱因斯坦》Eistein on the Beach中两位主要女角之一。《沙》剧是由威尔森执导、设计,著名的现代音乐家菲利普.葛拉斯(Philip Glass)作曲,长达五小时的划时代歌剧。与传统歌剧相异的是:它没有故事情节,也谈不上人物的刻划,而是以数个重复出现的主题贯串全剧。第一幕中,柴德斯有一支著名的〈独舞:三条对角线上的角色〉Solo:Character on Three Diagonals,她在舞台上循三条几乎重叠的对角线前进后退,同时在空中比划著手势。这支舞呼应了《沙》剧中一再出现的数字结构:三个各别出现三次的主题(前进的火车、审判法庭、升空的火箭),以及三组音乐主旋律。
八年后,《沙》剧再度搬上舞台时,柴德斯为它编了二幕〈场间舞〉Field Dance,由她的舞团演出,笔者于九二年在纽约看到的即是此版本。〈场间舞〉承袭了柴德斯一贯的编舞风格,然而若与七〇年代中期的《旋律摘录》相对照,则舞者的动作与身体姿态明显地透露出芭蕾技巧的影响,较修饰,也更精确。当舞者们连续以跳跃之姿,或形成数组旋转的圆,或打破结构重新融合排列,并且不断进出舞台时,整支舞似乎无限扩大到舞台之外不可见的空间,仿佛那里还有无限多同样的舞者无休止地奔跃,旋转。
参与《沙》剧是柴德斯编舞生涯的一重要转折点。自杰得森时期后,柴德斯的舞作均不用任何配乐,观者只闻舞者的呼吸声与球鞋磨擦地板的声音,《沙》剧让她有机会与葛拉斯的音乐合作。葛氏的作品讲求结构的变化,而非旋律的发展,乍听之下,似乎一再重复,实际上却是不断地堆叠改变,与柴德斯的舞作有异曲同工之妙。
柴德斯和葛拉斯于七九年合作创作了《舞》Dance。値得一提的是,简约派雕塑家索.勒维特(Sol Lowitt)为它设计了一极富巧思的舞台,不仅直接改变了舞蹈的风貌,并且真正融入成为它舞蹈的一部分。舞台与观众席间垂挂著一面透明帷幕,其上投射著预先录制的《舞》,与台上的表演同时进行。这些时而变大,时而变小的「舞影」与真实舞者并置,产生如真似幻的双重现实感,帷幕遮蔽下的真实舞者有时反成了投影中的魅影。影片中的《舞》包括各种角度,不同距离拍摄的结果,有时更以分割画面的方式,并列不同角度取得的同组动作,充分地呼应了柴德斯探讨「看的方法」的编舞精神,同时亦丰富了观者欣赏此舞的视点;不过也有舞评家认为索.勒维特的设计喧宾夺主,削弱了舞作本身的力量。
自杰得森舞蹈剧场时代至今,美国现代舞史不知又翻过了多少新兵;当时离经叛道的年轻革命者们,如今多是舞蹈主流的代言人,成了更年轻一代编舞家们反叛的对象。柴德斯九四年春在纽约乔哀思剧院(Joyce Theatre)的舞季里,少数作品已显露疲态,徒存早期风格的苍白架构,原因无它:在求新求变之际,编舞家往往以添加表面的形物为手段,而忽略了舞蹈本身有机的成长蜕变,其结果常是冗赘的枝节或装饰(这可以发生在灯光,道具、甚至动作的运用上)。不过,今年首演的《协奏曲》Concerto证明柴德斯宝刀未老,不仅空间的调度更见纯熟多变,并且在舞者一向挺直、不带情感的上半身,融入了弯曲与弧度;这些原本毫不新奇的细节,在柴德斯的简约主义编舞风格中,却著实令人耳目一新。台上的黑衣舞者们,一个未完、一个又起、轮替相接的舞步动作,再加上身体与手势的表情变化,不但具体呈现了Henryk Mikolaj Gorecki累积堆叠的音乐结构,更成功地捕捉了其中透著拉丁乐风的辛辣与热情──仿佛一场冰与火的结合。
从《街舞》至今三十年,柴德斯给观众的惊异与感动仍在《协奏曲》这样的作品中继续著……。
文字|陈雅萍 纽约大学表演学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