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中年以上,或前中年的歌仔戏忠实观众来说,他或她的看戏经验很可能是:童年看野台,少、靑之年看电视,近中年起进剧场看舞台;虽然,这一路来看的都是杨丽花、叶靑和黄香莲等。但是,场地变了,效果、气氛也不一样了,甚至文武场也多声了。观众眼睁睁地看著歌仔戏在现代舞台上过招,那些仿佛是借来的「新招」,是恰得其象呢?还是瞎子摸象?
在国防部宣布裁撤三军剧队、迫使大 家将京剧拉回艺术位置来看待的同时,四十年来形同自生自灭的歌仔戏,此时此刻,反更显其自在的生机与朝气。在成立国家剧团来解决三军剧队存亡绝续的提议声浪中,许多人透露了一股不敢漠视歌仔戏这初生之犊的讯息,但是,这种必恭必敬的态度,究竟是来自其对歌仔戏艺术的认同?抑或本土意识之所趋?
以个人长期的观察来看,答案是后者。这不仅与京剧界普遍挟京剧以自重,打心里觉得歌仔戏无法与京剧相比的意识作祟,更重要的,歌仔戏的艺术价値未被有效彰显,才是最大的致命伤。
野合歌仔剧场化
歌仔戏好,好在哪?谁来吿诉大家?凭一些所谓学者专家,讲一些类似「歌仔戏自由活泼、演出空间较宽广、歌谣动听且贴近群众……」等公式化的说法,力量都嫌薄弱,只有舞台的说服力,才是最直接、有力的。
迄今,许多人不会忘记早年在庙埕野台上,歌仔戏如何成为大字不识老妪通晓忠孝节义的民间学堂,有好的故事题材,有扣人的声腔与无动不舞的意象营造空间,群众乐在其中。这就是文化。植根于本土,落实于民间,歌仔戏才因此真正活在民间。
然而,在工商社会各式媒体娱乐日新月异的局势下,不少歌仔戏人不仅早随著旷野里巷的演出空间日渐缩窄,各自奔走闯荡,另方面,在国内表演艺术观念提升,国际间交流频繁的刺激下,歌仔戏团亦随潮流走入剧场。
歌仔戏进剧场,不谈民国五十年以前所谓「内台歌仔戏」,也不论好几年前杨丽花、许秀年偶而为之在国父纪念馆演出《渔娘》,较持续的剧场演出,可以说是这些年的事。
以这么些年的时间给剧团来适应剧场化的种种,显然不足,至少,以各剧团累积到去年(1994)的成绩来看,还是优劣互现。其中,制作者的观念与能力因素有之,班底素质好坏也是一大问题,更甚者,歌仔戏在客观环境中因缺乏时间锤炼所暴露出的「瞎子摸象」,则是当今最大的困境。
明星上剧院,优劣见真章
综观这一年来(1994)歌仔戏团在剧场的演出,从声势最大的明华园的《逐鹿天下》、《薛丁山传奇》、《刘全进瓜》;号称精致的河洛歌仔戏团的《凤凰蛋》、《浮沈纱帽》;电视歌仔戏明星黄香莲的《郑元和与李亚仙》;及台北市传统艺术季系列中的《山伯英台》。这当中有些现象,値得有心人细究一番。
电视歌仔戏明星竞相进入国家剧院,到去年已呈饱和阶段:从民国八十年杨丽花的《吕布与貂婵》、八十二年叶靑的《冉冉红尘》,到八十三年黄香莲与小咪的《郑元和与李亚仙》,电视歌仔戏红星在名利双收的前提下,经旁人的蛊惑,不免兴起藉国家殿堂一展身手,以获取「艺术评价」的念头。
然而,对这些长期已避居电视,适应以脸演戏的电视人而言,首先愼重考虑的就是剧本。从这三部戏的内容看,很容易看出以大牌为出发的走向,同时在如何藏拙又表现特长的前提下呈现。像杨丽花,文戏的特长已是足够,但仍在戏开头加入一段「趟马」(尽管内行人眼中窥知其俐落不足);叶靑在戏中可以说最勇于面对挑战,可惜荒腔太多,扮相、架势亦嫌弱;黄香莲虽无失手之处,但郑元和伦于寒天讨乞之最有力的一场戏,无法激起观众同情,可见其表现可说平平。
不比名气,也不看声势,论几位电视红星的诠释,说唱,唱得出味来,论做,做得有谱,当推杨丽花。
《山伯英台》每下愈况
年轻学者(国内对这种非圈内及非专业人员,往往以学者称之,以显示对其高学历的尊重)的介入与主导,不仅未开展出新的艺术格局,相反的,反而使歌仔戏的戏味更淡了:以去年五月在台北市社教馆推出的《山伯英台》为例,虽然歌仔戏艺人廖琼枝挂名制作人,但难脱借用其专业领域之名来造势的常例,仅象征性尊其为顾问罢了,论制作大权,在剧场的专业分工上,自然落在执行制作身上。以此戏来评价其制作专业,这可以说是一次极「外行」的示范。
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家喩户晓,当年李翰祥导演的电影轰动的程度,可以说以每人看上五、六回甚至十回计,这种盛况说明故事老旧无碍观众的喜爱;但歌仔戏《山伯英台》不同,编剧在面对将传统歌仔戏连棚大戏加以删节浓缩的过程中,忽略了其原有意象的空间,以及借由歌谣式娓娓道来的铺衍特性,一厢情愿地删增,并企图借由舞台灯光来营造与区隔其时空,以强力聚合戏剧张力与焦点的作法,注定了这出戏的失败。
这也就是《山伯英台》进行到下半场,剧情从楼台会、山伯病死、英台出嫁、哭灵到结束,每下愈况,最后给人不忍卒睹的感觉。因为,观众看到的是,花轿喜洋洋地在舞台上进出后,一个身穿霞帔的祝英台,急匆匆地跑进跑出,然后扑倒在梁山伯墓前……电视剧的剪接手法,也许正是此戏导演黄以功的专长,但却恰恰拿掉了戏曲舞台之所以迷人的特点,以致于愈看愈不想哭。
这出戏网罗的都是硬底子演员,廖琼枝、陈美云、林美香等都是可用之材,特别是最会哭的廖琼枝,反在编、导不谙歌仔戏的折冲下,未能有效发挥其长处,十分可惜。纵使有舞台灯光设计前辈聂光炎来营造效果气氛,没有好的剧本亦徒呼奈何。
究竟,「学者」是否该来领导「专家」?戏曲制作是一门大学问,很难。要熟悉、运用现代剧场功能以适切发挥歌仔戏的特质,牵涉到传统戏曲在现代舞台上的调适、转型议题,剧场界元老早有共识与警惕,战战兢兢。反倒是,一些写过歌仔戏相关文章而一夕之间成为歌仔戏学者的人士,趋之若骛,颇有「初生之犊」之势。
不谙编导、不熟剧场、不懂唱念做打、不闻文武场,何其容易?
国乐与文武场不相融
国乐加入歌仔戏文武场,对歌仔戏音乐的转型与发展形成「反领导」现象:国乐团的形成是结合一群音乐科班毕业的演奏人员所组成,按理,身为国乐科班,在专业音乐教育中对自己民族音乐领域中的戏曲音乐,该有一定涉猎与认知,加上所受西方音乐的种种训练与基础,与歌仔戏文武场合作当有「截长补短」之效。但实则不然。在数十年国乐教育一味西化的扭曲下,国乐从业人员不仅对民间音乐十分陌生,在与歌仔戏传统文武场「对招」的过程中,直可以「有眼不识泰山」形容。
因为,以国乐人养成所受的专业训练,往往要先听录音带翻谱、编谱,再看谱演奏,上了台,全成了演员跟乐队的局面。不像民间乐师,不用谱、不看谱,演员开了腔,乐师顺著演员的唱腔走。光凭这点,国乐人就该甘拜下风。
定谱不说,定调亦是一大学问,国乐人拿起乐器定个调,演员得照著唱,高不上去、低不下来得忍耐。民间乐师不同,演员音域窄,「头手弦」(文场首席琴师)略移千金(固定琴弦的枢纽),弹琴与唢呐手跟著动,完全顺著演员。
但这几年,国乐人主导歌仔戏文武场之后,所有的演出都呈现国乐与传统文武场面两股声音;特别是「科介」(戏曲动作)中班鼓、锣钹等武场响后,紧追著唱腔过门而奏起国乐时的前后判然,简直像水与油同在水中般,始终不相融。
这种现象,普遍存在国内几个大歌仔戏团,无论明华园、河洛,还是临时成军的演出,都不脱此模式。原因在,各剧团主事者迷信加入琵琶、二胡等更多(种)国乐器,将使文武场的音响呈现更细致、丰富的效果。这种偏见甚至是「低见」的作祟,使得传统文场中的特质乐器壳仔弦(椰胡)、大广弦以及鸭母笛,反被国乐团给舍弃。
歌仔戏音乐确有其长短互见的一面,贴近语言声调当然是其所长,缺少托腔以及营造意象的音乐性则是所短;在剧情转折或串连的空间适度加入国乐,以补足其纯音乐的不足,确是一大助力。而在原有曲调上利用板眼变化,及在旋律上加花减字以拉长压缩原有曲调的处理,亦符合传统戏曲唱腔的特质精神,又不失掉一出戏建基在几个主要曲调上的统一性。
加入国乐器未尝不可,但学问在,加什么?加多少?当二支胡琴即足够时,十支胡琴不会更好的,这不是谈「数大就是美」的问题。像南管,上四管(琵琶、洞箫、二弦、三弦)即可发挥很好的和声效果。
国乐人进入歌仔戏,其实是借此学戏,谈不上「帮」。看现今各大歌仔戏团有个指挥站在那挥舞指挥棒,给人好笑,因为「你的手或指挥棒,永远也没有打鼓佬那双眼及手所传达的准确,又何必虚晃一招?」
除了反领导之外,国乐团还因此多了一个赚外快的机会;只要有一个人去「包」下这项工作,弄一些〈将军令〉、〈农村酒歌〉……等传统曲目,随便编编,再调些国乐人来看谱奏奏,就可交差,成败不管,何乐不为。
愼谋吸纳
传统戏曲面对现代社会,无论是调适、转型或重建,的确不是一朝一夕能获致答案的课题。而歌仔戏,更因其发展时间尙短,不若京剧、昆曲、乱弹(梆子)等已在长期锤炼下成型,以致于,一般人认为它的包袱小,可行性大,实验性高。但一旦去落实,会发现未如想像容易。
因为,歌仔戏迄今尙未自成系统,发展到什么程度才是典范,无人得知。相信复兴剧校歌仔戏科设置后,第一个碰到的问题便是师资、教材;像京剧有「起霸」、乱弹有「跳台」,京剧讲「趟马」、乱弹说「跑马」,歌仔戏迄今尙无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动作系统来,师资更不用说了。
现阶段所有歌仔戏艺人的学戏背景,不像京剧、乱弹有「坐科」,都是进戏班边看边学,边学边演。有些人靠观察、模拟,缺乏老师从旁指点,因此,身段较粗糙,而没有武功基础也是必然。
在这种弹性的空间下,演员往往任意加入自己的喜好,于是,经常可以看到,演员在起霸后随即唱起「七字调」来,像是从大北方跳入江南时空,突兀与不协调。在歌仔戏既有的气味中,如何利用京剧的身段来贯穿、丰富一出戏,对河洛及明华园等皆引进京剧演员担任导演工作的剧团而言,不可不愼。
没有包袱,可以吸纳各剧种之长,是歌仔戏的韧性,但同时也易流于囫囵呑枣。常常,我的心里都会浮现一幅理想景象,「这个苦旦,加某团小生,再由某人编剧,某人来导演,及某人的舞台灯光设计,再由专业制作人(兼懂歌仔戏及剧场)来主持……」而现实,难上加难。
人才荒
像明华园,是国内最懂得用剧场,也是唯一有能力自行编创剧本的团。它的舞台,总是将许多夸张、突兀的东西加在一块;结果,成了异国情调的风格,很「可爱」。它也是唯一家族性剧团,有惊人的动员力及企业手腕,从去年主要演员孙翠凤及其他班底演员,在唱做上力求进步的情况来看,显然,明华园已看出它自己较弱的一环何在。
而河洛,最有力的就是旗下几位杰出的演员,以一位全方位的演员来论,唐美云堪称目前国内最好的一位;许亚芬唱念好,碍于扮相,以反派小生为上;小咪因歌舞团出身,学习力快,除了唱腔始终无法丢开流行歌的共鸣法是一大缺点之外,她的条件,倒是在《郑元和与李亚仙》戏中李亚仙一角,找到了适合的一条路。
不过,也因河洛有利的是这些班底,因此,完全仰仗彼岸大陆剧本的前提下,纵使是有好的闽南语专家,能逐一将词白删修得典雅有韵,这种近乎「靠天吃饭」的作法,戏好则好,戏弱则弱,这也是去年河洛的戏反而更差的原因所在。
另外,値得注意与警惕的,几位有老功夫的资深演员及文武场乐师,都不断重复出现在不同剧团与戏中,譬如老生陈升琳在去年连续参与河洛、杨丽花、黄香莲戏团的演出,近年多以丑角入戏的翠娥,在黄香莲戏团及《山伯英台》中都有演出。这显示,台湾的歌仔戏,无论编、导、演、文武场,都确实有严重的人才荒,亟待后续的努力。
文字|邱昭文 戏曲研究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