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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崎偏陆(右)与张昌彦对谈。(林俊宏 摄)
台前幕后 台前幕后

做减法的导演 访森崎偏陆谈寺山修司

日本一代怪才导演寺山修司,以其充满实验性和批判性的剧场/电影美学,留给世人永远的惊叹(本刊二十一期、二十五期曾详加介绍)。今年金马奖国际影展放映寺山电影作品,曾长期和寺山工作,并为寺山义弟的森崎偏陆来台参与寺山实验短片演出,本刊特别把握此一难得机会专访森崎,请他以自身的体会,谈一谈寺山的创作方式和创作理念。

日本一代怪才导演寺山修司,以其充满实验性和批判性的剧场/电影美学,留给世人永远的惊叹(本刊二十一期、二十五期曾详加介绍)。今年金马奖国际影展放映寺山电影作品,曾长期和寺山工作,并为寺山义弟的森崎偏陆来台参与寺山实验短片演出,本刊特别把握此一难得机会专访森崎,请他以自身的体会,谈一谈寺山的创作方式和创作理念。

首先可否大概谈一谈你个人参与寺山修司戏剧创作的过程和经历。

我是一九四九年生的,大约在一九六七年「天井栈敷」剧团成立三个月时,我就离家出走加入。因此,除了之前的《胖女人的犯罪事件》没看到,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多少有参与。那时虽然很想当演员,不过刚入团时我是做音响助理。不久,管音响的头头走掉,我就自己当起音响主任,之后做过助理导演等等,几乎什么都做过,但寺山就是一直不让我当演员。直到剧团第一次受国外邀请参加德国法兰克福戏剧节,那时因首次出国演出,经费不多,只能用十五人的编制,而且要在一天之内连赶两出不同的戏,我才有机会加入演出,那也是我第一次以演员的身份出现。我担任《兽皮的玛丽》的演员,做另一个戏的音响,但还是常放心不下这个戏的音响,所以台上台下两边跑,注意音响有没有问题。

直到「天井栈敷」解散前,我都持续参与工作。开始拍摄电影后,除了音响外,我就担任寺山修司的助理导演兼剧照摄影;寺山有一个杂志,在编辑过程我就设计整个封面和版面编排;此外,「天井栈敷」公演时的票根、报纸广吿、剧院入口小海报等等也是由我负责。还有寺山拍的照片,除了他本人按下快门,其他从安装到冲洗等杂务也都交给我。

「以最简单的方式完成」

所以,基本上我是什么都做、也比较了解寺山想法的人,只要寺山一提要做什么,我就会提意见帮他完成,对寺山我不能说「不会」或「不」,只能讲「是」,然后想办法让事情以最简单的方式完成,有点像智囊团的角色。后来拍电影时,因为寺山对机器不熟,所以几乎所有有关摄影机器的装设等杂事也都交给我来弄。

当一九八三年寺山过世后,大家讨论剧团是否要维持下去时,做音乐的J. A. Caesar和大约一半团员另组「万有引力」团体,另一半各自解散。我跟寺山做了十七、八年,觉得寺山不在,剧团也没什么意思了,所以我极力主张解散。可是,说来奇怪,我并不怀念寺山,因为我从来不觉得他已经去世。

可以说寺山在「天井栈敷」算是一个创作主导者的角色,而其他人只是协助完成而已吗?

寺山不在,大家就觉得不好玩、没趣,他就像一个刺激者,他一不在就没有人刺激,就做不好。在制作的时候,往往只要寺山一说这个很好玩、很有意思,大家精神就来了。

离开「天井栈敷」之后,你还从事那些工作?

离开剧团后,有一段时间什么都做不来。后来,Sony旗下一个原本就喜欢寺山作品的小公司的社长,需要有人为公司的产品拍摄高画质宣传广吿,我就接下这个工作,之后又接触到拍录影带的工作。原本我较喜欢电影,而社长也安排我和大岛渚的摄影师合作拍摄,但考虑到Sony厂牌的宣传效果,所以还是运用Sony的录影器材来拍摄。早先的分镜作业是以电影的思考模式做的,但实务操作时,发现video和电影还是有很多不同,所以第二年夏天再度拍摄时,就特别考虑到以video的特性来做分镜。因为我很喜欢小孩子,所以我就用小孩做主角。

这时日本巴而可的直属剧团需要海报节目单设计,我就去做了。巴而可有戏剧和电影两个部门,电影部门的第二部电影《梦幻琉球》开拍时,因导演高岭刚只拍过十六厘米,所以找我当他的助理导演拍三十六厘米。虽然我曾做过寺山的助理导演,但那时常找外面的人如相米愼二来帮忙,所以这次刚开始时心里有点紧张,但到底有过一些经验,后来也就顺利完成这项工作了。高岭刚的剧本很有意思,但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

到黑社会「受训」

早年和寺山合作的经验,对你后来的工作经验是否有所影响?

就像前面提过的,早年以最迅速明快的方式帮忙寺山完成作品的训练,对我现在很有用,当我面对不同导演不同的需求时,也是以相同的精神去做,我想这就是跟寺山工作时培养出来的经验。

当初「天井栈敷」招募团员的方式如何?是否大家都另外在外面有工作?

没有什么特殊的招募方式,只要你喜欢,就可以加入剧团。虽然大家喜欢戏剧,但是光靠戏剧无法维生,所以几乎每个人都另有工作。男生早上到菜市场当搬运工,女的晚上到pub当服务生;所以都是下午排戏。寺山觉得这样也很好,不要一天到晚老待在团里。

你们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训练演员的方法?

刚开始的时候其实没有什么特殊训练方法,而是让刚进来的团员自由地到各处去学,例如去学舞蹈,或把娘娘腔的男团员丢给黑社会等等,经过一段时间再回来展示「成果」,到外头受过训练、受尽折磨而极有成果地回来的人相当多。

这些人是长期和寺山工作较多?或是来来去去较多?

演员多是到处去学再回来,而工作人员几乎都一直跟著寺山。

像寺山的《愚人船》(日文《阿呆船》)这样一个戏是怎样完成的,是先写好剧本呢?还是有其他工作方式?

不是先有剧本,这个戏比较特殊,首先寺山修司会把一些词啊,或是比较怪的语句一个一个顺序在纸上写下来,甚至把一些比较怪的照片也拿来,让整组工作人员一起看,再各自去想自己的东西,像演员就想该如何如何表演,舞台、服装各部门也根据image去做,经过一次又一次这样的程序后,才渐渐根据各种状况加入台词,然后再去写剧本。之后便进行称为「箱书」的方法,先列出第一场场名(通常是些奇奇怪怪的名字)、事件、布景、演员等项目及其细节,全部写完后就开始排戏。一般说来,第一场会照规划完整的排完,之后不一定排第二场,可能先排第三场的部分或其他,就这样中间会一直改,边修边排直到戏排完的那一天剧本才算完成。尤其大部分最后一个场景都不写,而是留到演出当天才决定,所以大家都有一种紧张感,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戏会发展成怎样。

此外,每天的结局都一直在变,寺山最不喜欢「啊!这个完成了 !」,因而一定要到最后一秒钟才决定如何完成全剧。因为一知道最后场景,演员就会有一种「安心感」,寺山绝对不给演员这种安心感,而要让演员紧张到剧终,维持那种紧张感。虽然表面上看来有点「坏心肝」,但实际上对演员的表现来说非常有效。

「不定」的剧场

在寺山的排练过程中,是不断和演员、工作人员沟通他所要的东西?还是将成员发展的东西直接拿来用呢?

他通常是让大家完全发挥后,再加以组合运用。

当一个戏排定后,第二、三次重演时,他是否会加以更动?

还是会再变。有时他会突然把第二场戏搬到第七场去演、把第三场搬到二场,把大家的习惯搞乱,弄得大家很生气!因为寺山的戏经常没有什么故事性,所以随意搬动也没关系。但是寺山非常在乎幕起和幕落的瞬间,他常提醒演员在第一场戏幕一升起时,该如何带给观众一个冲击,同时思考如何在剧终时将大家的情绪拉到最高,然后落幕。这个「瞬间」绝对要抓住,绝对不能随便,他不容许一个戏拖拖拉拉,没精打采的往下演。其实「天井栈敷」是没有幕的,观众一进场时,戏就已经在进行了,场上也已有音乐,但是当整场的气氛渐渐升高时,就是「真正的幕」打开的感觉;退场时虽然是慢慢消失,不过之前一定会将观众情绪提到最高,让你淸楚的感觉到「落幕」,一种无形的幕。

寺山是如何和演员工作的呢?

寺山曾说:「导演的工作不是加法,是减法。」当每一个演员、工作人员都做加法的时候,只有导演要做减法。所以他会说:「你这个做得太过了,」「这个太多了,」他一直做减法不做加法。但是,反过来说,每个演员、工作人员都要努力做加法,做得非常辛苦,不是一开始就能被「减」;寺山修司本人的世界很宽大,所以要做到可以被他「减」的地步也是非常不容易。

以这样的方式工作,呈现一出戏大约要多少时间?

天天做的话,大概要两、三个月。

可不可以谈谈,寺山修司心中的理想究竟是什么呢?

寺山认为,像石原裕次郞那样的帅哥,就是他的理想(笑)。石原裕次郞身高一百八十几公分、腿长,身上兜著白围巾甩来甩去很潇洒,寺山就觉得那副模样是他的理想典范。

你觉得寺山像石原裕次郎吗?

不(笑)。其实光看外表还有点像,可是一动就不像,他学石原抽烟,装得酷酷的,一转头吐烟就完全走了样。因为他平常蛮严肃,一般工作人员只敢偷笑,只有一些女孩子才敢当面取笑他,劝他别再学。

那寺山排戏的时候会很严肃、很权威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很严格,但那不是说寺山会扳起脸孔、骂人等等;而由于他自己的理想很高,他会想办法激发他周围的人跟著他,非达到那个理想不可,从这个意义上来看,他是非常严格的。寺山平常不太对别人生气,只会对我生气,有时排戏他会对我大喊:「森崎!」,我就一脸无辜相回答:「哦?一副我没做错什么,怎么又找我的感觉。其实工作人员都知道寺山是藉责骂我,让大家反省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好。

想拍费里尼,但总是寺山

请问你一个失礼的私人问题,听说你是寺山的义子。

寺山没有小孩,所以他生前曾经问过我是否愿意当他的义子。不过我早已是他母亲的义子,寺山算是我的义兄。

据说寺山每天早上七点起来写稿,下午排戏,晚上座谈,是否寺山的生活就是这样严谨勤勉?

是的,每天都非常严谨的作息,一般人模仿不来的。对他来讲,没有「休息」这个字眼,酒也不太喝。只有在他患肝病将死的前一年夏天时,才第一次放下工作到靑井泽温泉休息一个礼拜。医生警吿他如果再工作就会死,他还是一直工作。

据说《上海异人娼馆》 是寺山生前遗作,这部电影后面的片段是不是别人补拍的?

原先较理想的剧本中并没有O娘,但巴黎方面不太满意,加入了O娘,所以这跟原本的构想就有了差异。这部片的剪接师是法国著名导演科洛比,但因为他不了解寺山修司及其整个思想世界,最后出来的东西完全走样。而制作人罗曼也加了很多意见。《上海异人娼馆》并不是寺山最后一部电影,他最后一部片子是《再见箱舟》,是根据马奎斯《百年孤寂》改编而成的,但因寺山过世及版权问题而延了两年才上片。寺山并不是很喜欢这两部影片。

寺山原先不是都拍实验短片吗?为什么后来会去拍剧情长片?

《键》是他在组剧团之前拍的;剧团成立后他拍的第一部片子是《蕃茄战争》,当时片长一个半钟头,所以也是一个长篇,现在此片被剪成两个短片。之后他就拍了《抛掉书本,到街上去》,中间有一段期间什么都没拍,直到《田园死神》他和摄影师铃木达夫合作很愉快,于是就开始拍了一些短片。寺山的长片和短片是交错著拍的。

可否补充说明为何寺山不喜欢《再见箱舟》?

《再见箱舟》原来估计要四小时才能完成,但考虑寺山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剧本内容一再修改,而寺山在执导、剪接过程,常常坐在导演椅上就睡著了。因此最后完成的电影不到二小时,和寺山原意相差太远。我觉得这部片子不完成反而还好一点。

在把《百年孤寂》这样的小说改编成电影时,是先有一个文本,再让演员发展补充呢?或是有其他做法?

《再见箱舟》和《田园死神》都是先有剧本再进行拍摄的,寺山曾吿诉我们要「在维持电影的文化中背叛电影」,要做一个反电影的东西。所以先有一个完整的电影剧本,再以违反一般电影惯例的方式去做。

寺山是否常常看日本传统的戏剧如能剧,或现代的舞台剧?

寺山是没说他自己最喜欢什么,但他曾经说他最想做的是像宝冢歌舞伎之类的戏。

寺山有特别喜欢的电影导演吗?

有,他喜欢费里尼。马戏班、胖女人等意象都跟费里尼有共通的特色。日本导演方面,他最喜欢今村昌平,尤其是《人间珍花》。这个片子的结局,是室内布置倒下露出现场;而寺山的《田园死神》是街道变成室内,两者正好相反。虽然寺山每次说他很想拍一部维斯康堤或费里尼的东西,但在做的过程中总是不知不觉又变成寺山自己的东西。

质问:是多么漂亮的我的死相

不知寺山是否曾谈过他自己的作品?又,你自己是怎么看待寺山的作品的?

寺山的作品就是一直丢问题,当观众有了第一个答案后,不禁又会再追问:「这个答案究竟是什么?」,这样一再循环下去,最后可能会追溯到一个非宗教意义上的「神」。这个神也许是真理或事物的绝对性,但寺山可能连这个「神」也怀疑,所以,「质问」是他的主题。就像今村昌平有一部《诸神的深沈欲望》,寺山可能很想做类似的电影吧!在寺山的戏剧《奴婢训》结尾,一束光照著一具尸体,那时的台词大意是「把面具拿开,是多么漂亮的我的死相」,类似自己既是神又是剥开面具的死尸这种意象,有点像佛家所说的「是我,亦非我」的境界,我觉得是非常宏观的思想。

最后的问题是针对森崎先生的。在《靑少年映画》中,你有一个对著镜头小便的镜头,不知是否即兴演出?

那段演出是按照剧本指示「画面因小便而整个模糊」所做的,不是即兴。当时我一心想著如何让镜头模糊,大概不小心溅到摄影师前辈,当我回过神来,摄影师已经不见了,拔腿就跑了,所以后来的镜头就没有全部模糊,还看到了……。(众笑)

今年是一九九四年,你来台参加《罗拉》的演出(注),对这个一九七○年代的作品,二十年后再度参与,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感受?

(笑)我都没有想这个问题。Image杂志有人写道:「我想看六十岁的森崎再在《罗拉》中演出」,现在四十几岁我还能演;五十岁,应该没有问题吧;六十岁,大概……还可以;九十岁,就……有点……不过还是想试试看。不过也不能用冲的了,可能就要拄著拐杖,危颤颤地走进去了。这次为了来台演出,因为整个人都长「大」了,所以戏服也都重做了。

(本次采访特别感谢金马奖执委会、黎焕雄先生之协助。)

注:《罗拉》为寺山一九七四年短片作品;内容是三个女孩子向银幕下的观众挑衅,然后一位男性观众起身,冲进银幕,没想到受到三个女子的「凌辱」剥衣,于是又狼狈地冲出来。当年森崎就是饰演那位观众,他坐在观众席上,然后冲进冲出银幕。现在,真实的森崎和银幕里的森崎已有二十年的差距。

 

访问|江世芳

翻译|张昌彦

文字|陈珮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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