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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要非常concentrate,白衬衫说。(许斌 摄)
台前幕后 台前幕后

在不明所在的城市,与云门同行

巴士,载了一车舞者,是「云门」下鄕去作巡回表演。

一个女人……提一只皮箱。她要去哪里……《看不见的城市》

一个外星人勉强赶进巴士,居然混到后台和观众席,还和白衬衫讲话。

男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了,被恐怖震惊的女人……《悲歌交响曲》

现在节目就要开始了──每一次,同样的,地面现出一个火红的窟窿。

巴士,载了一车舞者,是「云门」下鄕去作巡回表演。

一个女人……提一只皮箱。她要去哪里……《看不见的城市》

一个外星人勉强赶进巴士,居然混到后台和观众席,还和白衬衫讲话。

男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了,被恐怖震惊的女人……《悲歌交响曲》

现在节目就要开始了──每一次,同样的,地面现出一个火红的窟窿。

阳光灿烂的早晨。十点十分,我在敦化北路上冲刺得像一道即将被日晒蒸发的阴影,终于在巴士驶离前,跳上车子。

幕缓缓拉起。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她戴著呢帽,提一只皮箱。她要去哪里呢?还是她刚回到布满灰尘的家?她举起脚,长发狂风般向上竖起。

「嗨!易珊」我看到了我的朋友易珊。「我来做云门的巡回随团采访。车上为什么只有几个人呢?」我问。「其他的舞者大多住芦洲,他们在那儿上车。」易珊回答。她把脚高举靠在前面的椅背上,由于背伤的关系。

过一会儿,巴士停住,一票时髦的年轻人打打闹闹上车。车子立刻变成菜市场。开始放录影带,是胡闹一通的港片,梁家辉摆一个鬼脸,全车的人叽轧笑翻。

「城市,」提皮箱的女人现在读一本书。「像梦一样,是由欲望和恐惧所组成──」皮箱、背袋、沙子、手语、陌生。墙。一堵灰暗的墙,在墙上撑一把伞走钢索的人。

「到了!」巴士停在后台,舞者俐落下车,直奔化粧室换上舞衣,又立刻到前台上芭蕾舞课。一站到舞台上,世界就变了。他们各自扶著bar,或是抓著灯架,一切鸦雀无声。靑春的骚动隐匿了,每位舞者仿佛立于斗室之修道者,呼吸沈潜。

「云门气质!」我于遥远的一片漆黑的观众席外赞叹著。那天的芭蕾课没有钢琴伴奏。教芭蕾课的石圣芳老师声音细小,但指令如箭穿透静默,舞者们提脚弹跳,身体缓缓弯曲。逆光舞台上,没有音乐,做著芭蕾基本动作的舞者,是多么美丽呀!

裂帛似的吉他声。人们互相冲近、紧紧拥抱。

上完芭蕾舞课之后,舞者们用餐、休息。技术人员仍忙著调灯。我到临时医药间要泡杯咖啡(天知道我这只老夜猫现在才刚淸醒呢),一位舞者也在那里。在彼此介绍过后,他坚持要帮我泡咖啡,「就当作是见面礼。」他叫马金泉,是马来西亚华侨,在香港演艺学院毕业后,加入云门。他喜欢看戏剧表演,我们二人就坐在满是药味的房间里聊天。

接著是排练。舞者在台上排练《看不见的城市》和《悲歌交响曲》,主要舞者兼排练助理李静君不时给一些notes。观众席上,几位云门之友在观看排练,行政助理杜惠萍正向他们解说舞的意涵。「看她多能干呀!」一个女孩用纯正的「京片子」说。「我只要跟在她后头儿,就成了!」她叫东方红,「在八里排练儿场里头儿混的」。「哦,那妳就是『冗员』了?」我开玩笑。「那多难听呀。叫『废人』儿,行!」

一群人戴著防毒面具,喝醉似的摇摆、晃荡,孤寂。她硬抓住两个男女,帮他们摆好姿势,扶他们跳华尔滋。她放手,男女跳了两下又不动了,快要跌倒,她急忙又去扶他们转圈,转圈圈……

「听话!」围坐的舞者不约而同抬头望向立于圆圈中央的一袭长发白衬衫。「你们退场的时候,」白衬衫改用台语,「两只脚走路 (ㄙㄨㄞ)  (ㄙㄨㄞ)叫,」──他说著人就走到翼幕去了──「脏得不得了!」突然他紧握两手在胸前,「下面这一段,这一段的音乐美得不得了,你们的手这样、这样上去,要很轻很轻,不要把音乐弄碎了。你们要非常concentrate……只要一个人不是在这样的mood,它就不是,它就不是,它就不是!你们看著天花板,是在看什么呢?想像你们在峇里岛看到的星星吧,」他的声音感动了他深邃的眼睛,闪烁。「纯洁的夜和风……mystery……」。

「我恨这个剧场!」白衬衫回到观众席中央,燃起一枝长寿烟。烟雾弥漫著他,正如此时的乾冰弥漫著整个舞台,欲绝的弦乐乘著女声直入云霄。

男人一个接一个消失了。被恐怖所震惊的女人,丝毫不觉得痛苦,因为她们连呼吸都忘记了。她们就这样站著、跪著、伸出手臂、张望著,仿佛一组刻在花岗岩上的浮雕。

「我好爱他们!」林怀民依依不舍地盯著他的舞者。「丰原首演的时候你怎么没来?」我吿诉他我在小剧场做戏。「小剧场,」他吐了口烟,「像你的戏我没看,不过我用鼻子闻,我猜你的戏里有个twist,然后就没了。我很希望田启元最好每个月做一出戏,」他又用台语,「做到没步,『膏』就挤出来了,crafts-manship就出来了。」他喝了口水,一边跟技术部门磋商舞台布景的摆置,一边向我说:「做戏是多容易的一件事!你有个点子,然后就上台了,观众会来看一次,二次,第三次他就不来了。为什么?不专业嘛!演员不好看嘛!要有discipline,像王荣裕一年到头,不管演不演戏,他总是照顾自己的身体,这就是discipline。」

舞台正中央,一盆火熊熊燃著,靑绿的光焰时而相连,时而跃开。周围的白冷气体贴著地板卷起。在几十秒的静默之后,被压得透不过气的观众再也不顾一切,对著空无一人的舞台,拚命鼓掌。幕缓缓落下。

幕缓缓落下。一切已准备就緖。林怀民离开观众席,不知晃到哪里去了。舞者忙著上粧,再做一次刚刚修正的动作。技术部门做最后的调整。前台最忙碌,摆好云门的节目单、海报、T恤、摄影集、录影带。观众就要进场了。

我从后台看著漆黑一片的观众席。过了两个钟头之后,一切都会结束。舞者们会坐上巴士,回到台北。车上依旧播著有梁家辉鬼脸的港片录影带,可是没有人笑。累了。也许很多人会跟易珊一样,把脚举起来靠在前面的椅背上,就这样睡著了。可是现在,节目就要开始。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抓住从我身边走过的易珊,问她: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所有的旅人都提著一只皮箱。或著每个旅人都知道:他们正在看著我吧。或著旅人心里想:他们只看见他们自己,他们看不见我。或著最重要的,不是知道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而是……每一次,同样的,地面现出一个火红的窟窿,在每一个不同的,看不见的城市中。

 

文字|江世芳  剧场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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