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对台湾原住民音乐内在的组成、结构及运作系统没有充分的了解之前,任何谈论所谓的变迁与发展,都可能只是不同立场的一种考虑与观点,其中许多看起来似乎具有历时性意义的现象,其实往往是与本质无关的。
从一八九五到一九九五年这一百年的时间,台湾在政治上刚好平分为二个时期:日据时代(1895-1945)与民国时代。由这个时间座标来审视台湾原住民的音乐,自然有其特殊的历史性意义,随著政治、社会及生活方式的改变,文化的许多层面随之变化,但是对音乐而言,我们可以找出许多例子来说明它并不是那么容易随时代而变化的;或者是说,它自有一套不太为人所知的变化道理,如中国音乐中的古琴。对于一般以功能论来看待文化的观点而言,似乎很难对一些为什么文化系统已经起了巨大的变化,但某些族群仍然可以强韧地维持自己文化的现象,找出合理的解释。许多新的知识理念,不断的从各个层面与角度,来试图为文化的复杂性提出呼吁及解释,例如:符号学、诠释学,以及转换生成语法等现代语言学方面的发展。面对这个世纪以来整个人类社会的重大变迁,以及政府五十年来的经营过程,台湾的原住民在音乐文化上,呈现了何种风貌?而我们又应该从什么角度来看待这种文化现象呢?以下让我们试著来做一种知识论上的反省与观察。
在历史的进程中来思考其中各个层次的文化现象,一般的看法是假设其中都有一个发展的轨迹及可寻的脉络,或者是其中现象与现象之间都存在著某些因果关系。但是对于人类的认知而言,所谓的事实或现象,必须是符合他认知系统的事实或现象它才有意义;因此,每一个时代、社会、政治体系,以至于个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方式来选择及定位他们心目中的真实。真实的世界并不是不存在,但是人们却是以他有限的认知与既有的惯性来掌握外在的世界。而且,人们也往往以虚构的世界来取代真实的世界,并以它为基础来设计未来发展的蓝图。
原住民音乐有其独特传承
讨论台湾原住民五十年来的发展,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用什么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用原住民的观点?还是用汉族的观点?因为角度的不同,将会形成很大的差距。对于这个课题,笔者自己的定位是:以兼顾二者的方式,来探讨其间可能存在的一些现象上、事实上以及观念上的问题。这项工作不一定能做的很好,但是笔者愿意提出一种不同的做法给大家参考。
就一般常常可以听到有关原住民音乐的言论,几乎都有以下几方面的看法:1.许多年轻一代的大多不会自己的传统歌谣,显示文化的消失与没落。2.教会的进入,使得族人放弃既有的传统,而致使文化解体。3.表演化、观光化的演出形态,影响部落既有的文化生态。4.教育系统中,缺乏有关的教材,使得文化传承不力而中坠。5.生活方式的改变,使得传统音乐失去它可以生存的空间。这些观点当然是经由笔者个人观察并归纳、统计之后而得出的一个结果,且是比较族外人的观点。当然,这也是一种事实,某一种角度的事实。
但是就个人十五年来的实地田野经验而言,在有关的调查与硏究当中可以发现,持续与稳定在进行的音乐现象,在原住民社会中的确比比皆是;如阿美族的丰年祭、赛夏族的矮灵祭、邹族的Mayasvi、排湾族的五年祭、卑南族的年祭,甚至噶玛兰族的治病仪式等等,都完整而有系统的保存了大量的音乐与舞蹈内容。而且根据有关的调查资料显示,可以确定这五十年来,台湾原住民的音乐,基本上是稳定而持续的,例如:在一九二〇年及一九三〇年左右,日本语言学者北里兰、浅井惠伦的蜡管录音,和音乐学者黑泽隆朝在一九四三年的录音,都可以显示其中所录的音乐和现存的音乐,基本上是没有两样的,这除了严谨的学术分析可以确认外,部落许多长老甚至年轻人,也都可以即刻判别甚至一起跟著歌唱,而且其中许多笔者也可以随口唱出而确知其使用情形的。
持续、稳定发展的原住民音乐
前年由台北县政府主办的「台湾原住民文化艺术节」系列活动当中,有一场座谈是介绍一支二〇年代的十六厘米纪录片,这是一位朋友无意中捡来的,其中主要内容是有关原住民歌舞祭仪及生活环境的纪录,包括阿美族和泰雅族,是默片,且无法确认是谁拍的。这部片子可能是最早的一部有关台湾原住民的纪录片,因此主办单位相当的重视,但是片子拿来之后,对于其中的内容该如何说明,就成了一个棘手的问题,尤其是其中阿美族大型的祭仪歌舞的部分更觉得困难,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那个部落?什么样的场合或祭仪?歌舞内容为何?他们请教了一些有关的学者专家,都不得其门而入,大家普遍的看法是「已经消失或失传了」,使得主办单位一筹莫展。
制作「九族之夜」演出活动,负责承办的陈琼姬小姐和笔者谈起这件事,并约了时间再仔细看一遍。看完之后,笔者非常确定的指出:第一、这是北部阿美族的歌舞。第二、这一定是nataolan(荳兰)、popo(薄薄)、lidao(里漏)这三大社其中之一。第三,这个大型的歌舞场面应该是malalikit(北部阿美族的丰年祭),但是其中可能有人为的安排。阿美族的祭仪歌舞是笔者硏究的主要范畴之一,因此对于影片中的歌舞,纵使没有声音,只有舞蹈的步伐及肢体动作,笔者也非常淸楚是那一首歌,因为到目前为止,这些歌舞还是非常兴盛的留在部落中。为了确定,于是和主办单位特地安排族人在座谈当天到会场,一同观赏这最早期的原住民纪录片。放映当天,sla忽然尖叫道:「啊!那是我妈妈!」,虽然隔了几十年,但是她还是那么淸晰的记著母亲年轻时的容貌!而现任头目ci koa和几个长老则在看到了以前的大头目ci pakoai之后,就开始在下面高谈阔论起来。看完影片之后,主办单位还安排了族人和参与的观众大家一起歌舞,感受一下影片中和现实之间的五十年差距。会后我们和族人一起去吃宵夜,大家还兴致勃勃的一边唱歌一边谈著这件事。
关照原住民音乐的视角
在前面所列举的这些问题与例子,可以看到不同的立场与视角,其所观察的结果可能也有所出入,但是如果能呈现二种不同的相对观点,则对于一个问题可能可以多一点周详的考虑。以下就以前面所提的问题做为一个基础,从另一个角度讨论:
许多年轻一代的大多不会自己的传统歌谣,显示文化的消失与没落。
这个观点其实隐含了一些危机,因为这是一种没有了解原来文化生态的主观看法,如果以这种观点为基础来实施教育或政治上的强制性做法,那对原住民的音乐文化生态可能就会造成负面的影响。因为在原住民传统文化中,音乐的表现有其一定的规则,它不像现代社会的艺术性或消费性音乐,任何人都可以参与表现。例如:有些歌曲未成年的年轻人是没有资格唱的,因为音乐与一个人的社会地位有关,这些仪式性的本质以及所具有的规则化作用,在人类社会中是非常重要的一种平衡与稳定的力量,即使在瓦解仪式最严重的现代化都市社会中,人们也似乎不断的以其他的方式来重构这种仪式性活动,例如:音乐会、演唱会、运动会、艺术季等等。其次是原住民的音乐许多是群体性音乐,一个人是无法独唱的,那是一种生活当中人与人之间的对应,没有合适的场合,没有特定的一些人,为什么要歌唱?此外,由于原住民音乐有许多多音性唱法,除了需要有一些默契而接近的亲友共同参与之外,这些歌曲也同时需要具备高超的技巧,以及长期的浸淫才可能呈现出它特有的风格。因此,年轻一代的不懂得传统的歌曲并不足以显现出文化的没落,但是如果文化的传承系统与规则出了问题,那这个文化就可能真的会因此而瓦解、没落。
教会的进入,使得族人放弃既有的传统,而致使文化的解体。
教会的开始大量进入部落,的确是这半个世纪以来的事情,这种变迁是非常复杂的一种文化现象,它的影响也极其深远,而且不同的族群发展的情况也有所不同。在这之中,传统的祭典仪式受到外来宗教的影响或抵制,因而势弱或终止的情形比比皆是,使得祭仪当中的音乐舞蹈等相关文化面相也随之被弃置。但是随著自主性的提升,以及族群与文化意识的兴起,原住民教会系统(例如:玉山神学院)在「本色化」、「本土化」方面的努力,也呈现出传统文化与外来元素综合的一种所谓「综摄」(syncretism)现象。我们看到除了西洋圣诗之外,许多部落教会的圣歌是以自己传统的曲调来歌唱,新创作的曲子也以自己固有的音乐要素来做为基础,这是一个还在变化生成的时期,文明的挑战还在持续,其中的变数还未可知,虽然宗教意识很难相容于自觉意识,但是文化的适应及因应之道也在进展之中。
表演化、观光化的演出形态,影响部落既有的文化生态。
这个假设是把传统的表现与现代的演出做了一个截然的区隔,认为部落歌舞的传统是与现代剧场或演出是不相容的。但是在这之中也有一些事实来说明其中的可能互通之处,例如:北部阿美族的misalokiao,撒基拉雅(sakidaya)族群的misalakiao,南部阿美族的malakacao以及卑南族的malikasao,这些其实在他们原来的文化系统当中,都是一些具有表演性的歌舞。其次是他们对于表演的概念是什么?以及他们怎么看待表演?这也是决定表演是否会对传统形成改变性影响的重要因素。在笔者制作国家剧院「台湾原住民族乐舞系列」的演出当中,根据实际的经验,发现一个文化有其内在的一些看法及因应之道,但是这也和参与份子、执行人员、歌舞性质、表现方式、活动设计、安排及主旨、精神等实际的作法与理念的沟通等变数有关。每次演出笔者都会问参与的几个部落主要的长老们一个问题:「在舞台上演出有关祭仪的歌舞,是否会对真正的祭仪本身有不好的影响?」他们回答是:「我们很淸楚什么是祭仪什么是表演。」这个回答给笔者非常大的启发,因为是我们不淸楚祭仪与演出之间的关系,所以才会认为演出会影响祭仪。这也就是说,如果把仪式当作是好像语言一般的符号,便可以分别出使用不同语言的不同之处;仪式亦然,因为语言与仪式都有一套内在的系统。
教育系统中,缺乏有关的教材,使得文化传承不力而中坠。
对于这个假设,基本的前提是文化传承与教育内容有关,当然这里所指的教育是针对现代的一套教育体系,但如果我们做一个反问:那么在原住民还没有接触现代教育制度之前,难道他们就没有文化吗?当然这个反问同时也对现代的整个教育观念及体制提出了质疑。现代的教育对于知识建立了一套传递的方法,但是对于文化的风格及其他的特质方面,可能就无法兼顾了。在政治意识主导的趋势下,教材设计、教材内容、教育方针等软体及硬体方面,有多大的可能性会考虑到少数族群的发展?而纵使是加入有关的教材,那么又要由谁来教?在什么地方教?怎么教?教育并不只是教材的问题,整个系统(包括学校、家庭与社会)没有配合,再多再好的教材也枉然。
生活方式的改变,使得传统音乐失去它可以生存的空间。
这个观念是假设音乐与环境之间有一种共生、互生的现象,如果这个依存关系失去了,那音乐就可能消失。但是整体来说,这只可以说是其中的一个可能现象,它也有续存及转化留存的可能,例如:西方的艺术音乐,早期许多是宫廷或是教会中的音乐,但是它们都转化到艺术的层面留存下来,而古琴艺术更是至少在唐代以后就一直稳定的传承下来。显现了音乐形式与内容不因生活改变而流失或中断的可能。
因此,对于台湾原住民音乐这五十年来的发展,一般观念上认为存在的问题,如果换一个角度来看,那可能就不是问题,或者说,那可能是观念本身的问题而不是现象的问题。例如:那支六、七十年前的纪录片,其中的祭仪及歌舞并没有绝迹,而是一般人并不知道它存在什么地方。而且,除了角度的问题之外,还有一个核心的问题,那就是:我们如何看待音乐?这也就是关于音乐的认知问题。
重新厘淸本质,检视才具意义
有关历史性的描述方式,总给人一种刻板的印象,认为所谓的历史,基本上都是一些重要事件的串连与延续,而且每一个不同领域在时间轴当中所认为重要的事件都不同,有的是政治、有的是建筑、有的是音乐,其中有的相关,有的则具独立一套的规则。对于这种「历时性」的硏究,近代语言学大家索緖尔(Ferdinand de Saussur-e)有过一些重要的讨论,他坚持把「历时」与「共时」区别开来,并且强调共时性硏究的重要,同时指出,历史的或历时的事实与分析语言系统无关。虽然布拉格学派的语言学家,和转换语法生成学派的学者,对这一个学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认为语音变化产生于语言系统本身,语言变化是语言系统的功能,但是,无疑的这都提供了音乐在系统硏究及分析上的重要参考。
原住民音乐在这五十年来的发展,与政治、经济、社会、宗教等各个文化面相,是否有所关连及相互之间的影响?对于这个问题,如果是以音乐的本质为基础来考量,则我们可以说五十年来没有任何系统上的改变,也就是说,音乐的表现与结构体系,依然是以其固有的一套原则与语法来运作及呈现,这套系统有它自己内在的变化规则,就好比语言一般,除非禁止使用这语言,或是什么场合不使用这语言,但只要使用它,它一定是依然照自己的系统方式来操作的,例如:以那些基本音为单位?这些音的特性为何?之间节奏关系为何?如何进行?如何构成一个段落或句子?其中有怎么样的变形可能?种种这些组成的方式,构成了一个互动而严密的关系系统。例如:布农族的合音当中,以四音为基本单位、结构、运作及组成的系统;阿美族丰年祭歌舞,领唱与答唱之间的内在分类原则及表现方式等等。这个系统是一套思维与表达的方式与能力,它可以在意义上有非常多的象征与改变,但是形式与结构有其一定的原则。或许族群之中有人借用或创作出其他音乐类型,但是它一定可以被区别出来与既有的系统不同。从这个角度来说,任何我们所看到的历时上变化,其实都可能与音乐本体无关,因为它与音乐本身的内在系统无关。
在对台湾原住民音乐内在的组成、结构及运作系统没有充分的了解之前,任何谈论所谓的变迁与发展,都可能只是不同立场的一种考虑与观点,其中许多看起来似乎具有历时性意义的现象,其实往往是与本质无关的。
文字|明立国 民族音乐学者
1991
●第二届国代选举。
●中央资深民代退职
1992
●台湾国民所得达一万美元。
●公平交易法实施。
●第二届立委选举,民进党跨越30%门槛。
●中韩断交。
1993
●新党成立。
●阳光法案施实,公职人员财产申报。
●宜兰县史馆成立。
1994
●千岛湖事件。
●取缔地下电台引发街头运动。
●省市长及省市议员选举。
(卢健英资料收集、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