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何弃文从舞?创立云门舞集,挑起台湾舞团职业化的重责大任?他又如何将云门维持下来,并不断推出新作,吸引国内外的众多舞迷?在云门八里排练场工作了一天,回到家冲了凉,吃了自己煮的冷冻饺子,并将来访的邻居小孩交还给父母之后,林怀民坐到窗台前的长条木椅上,回溯他与舞蹈的种种因缘。
十四岁开始投稿,大学和当兵时写的短篇小说《变形虹》、《蝉》大受欢迎,二十六岁创办了台湾第一个职业舞团「云门舞集」,展现了旺盛创作力,甚至创办国立艺术学院舞蹈系与研究所作育英才的林怀民,虽然从五岁左右就对舞蹈产生兴趣,但是他与舞蹈这一行的正式结缘,是在留美回国后,才开始的。
上了华岗就下不来
那是林怀民刚回国的第一个礼拜,一群艺文界的朋友──许博允、李泰祥、三毛、陈学同等人到林家拜访这位归国「作家」。身为舞者的陈学同力邀林怀民到文化学院舞蹈科教授他在美所学的现代舞技巧。原本就计划回母校政大教书的林怀民,基于兴趣,也就接下了这第二份差事。没想到一到文化,就结识一群热衷舞蹈的学生如郑淑姬、何惠桢等,林怀民于是更用心地将自己在美国学的现代舞技巧,尤其是葛兰姆派的收腹/延伸理念,传达给这群渴望新知的学生。和她们在一起,林怀民深受感动,与她们在美新处举办了大受好评的现代舞示范讲座之后,林怀民便决定接受史惟亮的提议,参加由省交响乐团主办的一次中国作曲家与舞者的演出,让这些学生在毕业之后还有机会上台。而这项演出也促成了「云门舞集」的诞生。难怪林怀民被问到为什么会走上舞蹈这条路时,他回答:「都是陈学同害的!」
从「牧童」到「白雪公主」
其实这位在一九七三年,仅二六年华的林怀民,不能算有了足够的组团准备。虽然小学五年级曾跳过《牧歌》,并于斗六的民族舞蹈比赛中得到第二名,但是真正到舞蹈社学舞,则是初三的事。
「那时的老师是辜雅棽(就是大家称的辜雅琴),记得才学两周,就上台表演《白雪公主》!当然,白雪公主不是我,是王广生。」现在住在关渡,与林怀民家只隔一条淡水河的辜老师也回忆说:「林怀民那时学得很快,比其他孩子都快……有时候我让他们自己创作时,他也编出些不错的动作。」(注1)
到台北上大学后,得知由美国返台的黄忠良将在中华舞蹈社开现代舞课,于是他再度找出了舞衣前往。但与当时一起上课的崔蓉蓉、游好彦等人相比,他只是个初学者。「那时我连跳最简单的triplets(三步舞),左右脚都搞不淸!」然而一九六九年出国留学时,林怀民还是在行李箱中夹带了一双舞鞋,以备不时之需。的确,在美国的三年期间,也是林怀民接触到较密集舞蹈训练的阶段。
在美国「浸」入舞蹈的洗礼
在艾荷华大学的写作班攻读艺术硕士学位时,学校规定要有另一门副修,林怀民选择了舞蹈。当年的老师Marcia Thayer与Linda Lee非常鼓励林怀民弃文从舞,对他编的舞更是备加赞许。于是,林怀民有机会加入学校的舞团,随他们到社区巡演《婚礼》Les Noces,以及他个人的首支舞作《梦蝶》(1970)。(注2)
从中西部的艾荷华大学毕业后,林怀民转往舞蹈圣地纽约,进入葛兰姆舞校的暑期魔鬼营(通称June Course,即为期五周,一周五天,且每天接受六小时技巧课之密集班)。上课虽然辛苦,有时必须挣扎好一阵子,甚至到了校门口,还会多绕个两圈才肯进去,但是那种日子毕竟是充实且愉快的。「上完课,我不是回家看小说,就是打打工……要不就到林肯中心买three quar-ters的站票观赏American Ballet Theatre或巴兰钦的舞作……I was having a good time!」
在美国期间,其实林怀民看的舞蹈演出并不多。现代舞方面,只在芝加哥看了一次康宁汉的演出,中途却睡著了,另外还看了保罗.泰勒及荷西.李蒙的作品。至于葛兰姆舞团的演出,则没去观赏过,只是在教室下课时,从门缝中偷窥到著黑衣的舞者在排舞。现在回想起来,可能是葛兰姆的作品《天使的对话》Seraphic Dialogue片段。
由于一九七二年,葛兰姆正因一九六九年退出舞台后,心理难以适应而长期酗酒入院,因此舞团及学校由她的爱徒Betram Ross及Mary Hinkson暂时接管。所以林怀民对葛兰姆的认识是在回国后,因为教学所需,才从一本葛氏的传记阅读来的。
误启「云门」之门
难怪谈到一九七三年创立云门舞集时,林怀民就不得不骂自己:「我简直就是个傻瓜嘛!在没有专业舞团经验之下,我竟然敢成立云门,心里以为一两年后他们(舞者)就可以接手了。」为了云门在台中与台北的首演,林怀民与几位创始团员样样都得自己摸索,包括:卖票、上税、拍照、设计海报、印海报、贴海报、选布料等等。所幸那次演出票券不但售罄,而且还有黄牛票。在扣掉给主办单位的一万元之后,云门还赚了两万元!于是在这第一笔的基金之下,云门开始运作了。
「当初要是赔了就好,云门大概今天就不会存在!」但是故事不是如此发展的。舞者们更加努力,彼此扶持,认真地尝试编舞。虽然后来财务危机已经出现,林怀民也屡次因过度疲惫而一直有解散云门的念头,但是舞者们的执著与坚忍,让他无法狠下心。
「舞者实在是伟大的动物,人类最漂亮的标本,他们将意志力、肌肉、思考及敏感度发挥到最大的可能性」,林怀民忍不住要称赞云门的舞者。「他们教我什么是『爱』、什么是『投入』、『献身』等这些奇怪的字眼。我想在这方面,我还没毕业!」
对台湾的责任感与爱
其实,林怀民之所以会把云门撑下去,除了舞者的激励之外,也可以从两方面来理解。以他个人而言,由于身在嘉义官宦家庭的缘故,从小就受著精英式的教育栽培,「服务社会」的观念深植脑海,因此早期林怀民也经常以「社会工作者」自命。(注3)另一方面,则可以从大环境来看,七〇年代的靑年知识份子,经历保钓、退出联合国、鄕土论战等政治社会的转变,许多人都想更进一步认识台湾。如同林怀民形容的:「我在美国,非常想家──即一个抽象的台湾!」那刻骨铭心的云门代表作《薪传》之所以会诞生,并在中美断交那天首演,造成嘉义体育馆的全场轰动,是可以理解的。而云门一系列「艺术与生活」的讲座,包括介绍台北古城、皮影戏、平剧、朱铭的木雕、奚淞的版画等等,也都出于林怀民所秉持「为人民服务」的精神,而这种想法,据他说,则又来自文化大革命。后来一九八八到九一年期间,云门暂停时,林怀民之所以会返回家鄕嘉义参与创办新港文教基金会,也与以上所提的两种因素有关。
要干就干真的!
提到当年云门宣布暂停时,许多人都以为是财务危机的关系。其实,财务危机对云门一直存在。在一九七九年云门因将到美国巡演四十天而首度接受政府资助的集训费(一百万)之前,一切的赤字都必须由林怀民负担。一直到一九七七年林怀民再度到纽约「静修」一年,每年演完一季,他就在三个月内,天天喝酒。「那时的行为是在表演给自己看,」他说,「如今这种症状则称为『产后忧郁症』!」要不是靠一些经常肯拿出一百万来替云门周转的长辈(如大陆工程的殷志浩先生),云门肯定熬不到文建会近来才开始实施的表演艺术团体补助时代。面对如此庞大的压力,按摩师说林怀民的肩膀是全台北市最硬的!
「我们比全世界起步晚,要干就干真的,否则我可以去做别的事!」也正基于林怀民这种求完美的精神,被云门训练出来的人,无论是舞者、行政人员、或是舞台技术人员,目前在社会上都相当有成就。如云门的前两任行政经理谢屛翰与傅本君,前者是「台湾目前最贵的创意人才」,现在从事电影业;后者则是一家著名公关公司的领导人。而从云门出来自组舞团的舞者如刘绍炉、林秀伟等人更是台湾目前较有代表性的几个现代舞团的艺术总监。
艺术总监并非只管艺术
其实一个艺术总监必须负责什么事呢?他只管编舞吗?什么时候想编什么都可以吗?
「No Way!一个艺术总监不只是管artistic部分而已,他们还必须烦恼柴米油盐的事!」林怀民解释著。除了了解舞团的人事、财务及舞团与社会的关系之外,还必须了解舞团如何对社会讲话。他指出几个著名的艺术总监如巴兰钦均如此,他自己也以他们为学习的对象。
至于编舞的自由?其实一个大舞团的艺术总监往往是受到相当多的限制。他们必须在扣除出国等演出档期的有限时间内工作,还必须考虑到票房、经费、舞者等因素。因此,最后只能在一个框框内从事创作。
活在这种不是他去计划工作,而是工作计划他的世界里,林怀民拒绝和自己再有任何界线。「我就是我!如果再将自己贴上编舞家、老师等标签,我会疯掉!」他尽量享受他难得的「休闲」时间。上次他偷闲时,便到中兴百货楼下吃铁板烧及上戏院看《蝙蝠侠III》,欣赏Jim Carrey的演技。他家里不装天线,电视机只能看录影带。「要是真的depressed,我就洗洗地板!」陪爸妈出外旅游更是他近来极为向往的事。
前一阵子从欧洲演完《九歌》后,舞评都极力称赞云门舞者的技巧及平静的气质。林怀民一方面为舞者高兴,一方面为他们喊屈,因为在国内演出时,舞评都只提编舞而不提舞者。「云门之所以会保存到现在,主要是因为这群热爱舞蹈的年轻人,」林怀民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这个团可以生存下去,我只是在为社会保管它。」
(本刊编辑 林亚婷)
注解:
注1:辜雅棽电话专访,1995年8月。
注2:此《婚礼》不是尼金斯卡的版本,不过音乐一样。
注3:温曼英著,〈林怀民用舞蹈做社会工作〉,出自《说舞》,远流出版社,1989,P.187。
林怀民创作年表
1《梦蝶》(1970)
2《风景》(1971)
3《秋思》(1973)
4《夏夜》(1973)
5《闲情》(1973)
6《盲》(1973)
7《乌龙院》(1973)
8《眠》(1973)
9《运行》(1974)
10《寒食》(1974)
11《奇冤报》(1974)
12《哪吒》(1974)
13《白蛇传》(1975)
14《现象》(1975)
15《发树》(1975)
16《净夜》(1975)
17《小鼓手》(1976)
18《武松打虎》(1976)
19《耳光》(1976)
20 《瞻望》(1976)
21《嬉游曲》(1976)
22《吴凤》(1976)
23《孔雀东南飞》(1977)
24《夸父追日》(1977)
25《红线绳》(1977)
26《看海的日子》(1977)
27《薪传》(1978)
28《廖添丁》(1979)
29《女娲》(1979)
30《星宿》(1979)
31《和风》(1980)
32《双人舞》(1981)
33《春水》(1981)
34《前奏曲》(1982)
35《纪念照》(1982)
36《烟》(1982)
37《独舞X3》(1982)
38《我是男子汉》(1982)
39《致魏京生》(1982)
40《街景》(1982)
41《涅槃》(1982)
42《生民》(l982)
43《红楼梦》(1983)
44《春之祭礼》(1984)
45《阿司必灵的幻想》(1984)
46《杂记簿》(1984)
47《流云》(1984)
48《梆笛协奏曲》(1984)
49《一九八四年夏.台北》(1984)
50《梦土》(1985)
51《孔雀变奏曲》(1986)
52《我的鄕愁.我的歌》(1986)
53《四季》(1987)
54《挽歌》(1989)
首演原名:《今天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八日下午四时……》
55《明牌与换装》(1991)
56《牛犁歌》(1991)
57《川流》(1991)
58《射日》(1992)
59《九歌》(1993)
60《稻香》(1994)
61《流浪者之歌》(1994)
62《悲歌交响曲》(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