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艺人馆」选择《背叛》做为创团剧目,在语调和氛围的掌握上都颇见功力。但是套句英国人惯用的压抑语,「仍有许多値得改进之处」。
台湾艺人馆《背叛》
6月12〜14日
台湾大学视听馆
英国六〇年代的首席剧作家品特(Harold Pinter)集演、写、导三项剧场才华于一身。广为国人熟知的电影《法国中尉的女人》银幕脚本即出自其手笔。
品特的《背叛》是台湾剧场界颇受靑睐的舞台剧本,除文大戏剧系曾经搬演之外,一九九二年「自由者剧场」以赖声川的中译为本演出;一九九五年中兴大学外文系则以品特原著为师,大幅浓缩改编成为一幕到底、二女一男的新剧,参加去年度全国大专英语短剧兢赛。其中某位女主角说得一口英国腔调,对于关键台词如「我以为你知道我早已知道」这类语言游戏的节奏掌握得宜,令人印象深刻。
今年甫成立的「台湾艺人馆」选择《背叛》做为创团剧目。导演和三位演员都出身于国立艺术学院,在导与演呈现的风格上,似乎并无「背叛」文本的企图,反而吐露相当的学院训练。本文拟就品特原著观照「台湾艺人馆」的演出,挖掘一些翻译剧本再现的问题。既然舶来作品是目前许多中小剧团成长的维他命,桃接李枝的合宜性値得我们关切。
幽微暧昧的关系
这出由两男一女以夫妇、同性好友、异性情侣三组交叉关系铺陈的戏,主要以倒敍(穿揷三景直敍)手法交待:做朋友的欲追求好友之妻,当妻子的勾搭丈夫至友,做了乌龟……的丈夫闷声不吭、反而在外与其他女人搞七拈三;勾划的是七〇年代伦敦中上流社会的半下流行径。
正如剧名所示,个人对他人的背叛和被叛(何时、何地、何种情境)成为剧中人的强迫性执念,不断进行钻牛角尖式的反刍。由于背叛一字(词)在中英文的语意范畴中接近,较无移植的困难,但剧本中另外的三个关键性词语就浮现轻重不同的问题。
先由最轻的说起。「午餐」在这个语言极其精简的剧本里,竟然出现了三十四次,用做名词、动词,甚至形容词,词类的杂用相当刻意地呼应剧中人物男男/男女的幽微暧昧关系。
正如剧中台词指出:「一顿午餐不仅是一顿午餐而已」,呼之欲出的是两个男人共进午餐,排除异性的特殊情谊。「台湾艺人馆」在午餐的处理上只能达意,不能寓意。
其讨论频频出现的「喝酒」:在pub或家中小飮一杯是英国人的大众文化、休闲习性,但移植到人名、地名、背景都澈底本土化的舞台上,就令人看得怵目惊心。
在原著的九景之中,飮酒的场面出现有六景之多,放在英国的民生背景里本来不足为奇,但转换成台湾的都会情境似乎产生「酒能乱性」的弦外之音:三位演员不止于浅斟慢酌而已,在台词激昻或场面紧绷时更是一杯接一杯的豪飮,几分钟之间半瓶已尽。不知是导演有意重现台湾近年来都会男女的社交飮酒习性;抑或演员无意间在舞台上紧张的下意识流露。即使在伦敦都会的英国人也以小飮为度,绝无三不五时把盏狂飮的作风。原著中的喝酒场面似应因地制宜,视居家、饭馆、幽会等不同场景安排软性飮料、咖啡或酒类等合宜的选择。
原著喩意甚深,搬演更需用心
飮酒动作的出现频率虽高,但并没有特别的指涉。剧中寓意甚深的则是两位男主角常挂在嘴边的「回力球」(squash)。这种球戏的场所是一个四面有墙的房间,球友两人持球拍对墙轮流击球、接球。橡皮球碰墙后的反弹力极大,因此是颇为激烈的体能运动。
由于场地四面围住,观众通常要到楼上观赛,也有设有透明墙的场地可供外围观赛。相对于其它类型的双人对打球戏的乒乓、羽球、网球等,回力球有几项特色:场所封闭、球友站在同侧而非面对面、(反弹力猛烈加上回音共振)声响巨大。
唯其如此,品特在本剧中赋予回力球关键性的同志情谊的隐喩,球戏犹如性游戏。在第四景中,罗勃(艺人馆转化为绍达)明白回绝艾玛(静文)提议在中文的演出将回力球改为较符合异性恋隐喩的网球,显然是不得不尔的转换,但其中隐闭、私密、排它等用性依恋的寓意也随之消弭。
设想转喩的另一个可能:两位男士到东帝士大厦的私人俱乐部游泳,喝瓶冰啤酒,三温暖之后再共进午餐。游泳与三温暖,是否更能因其赤裸相见的特质而带出同志情谊的意涵?
除了上述三个关键词之外,另有较为枝节的转换可以斟酌。仅举一例。罗勃与伊玛于长达七年的午后幽会曾经在市郊Kiburn租屋以避人耳目,艾玛在第一景重提此爱巢,诉说日前驱前经过Kinsale Drive转Wesex Grove重访他与杰利球戏之后,请他们一起吃顿午餐:
一场回力球并不只是一场球戏而已……首先是打球,接著是淋浴,然后再来罐酒,随后吃顿午餐。毕竟,你曾身在其中;你打了一仗……你真不想有个女人请吃午饭,你的确不想方圆一哩之内有个女人在场……
旧地。「艺人馆」将之改为取道新店而至花园新城。
以上英文地名与路名明显指涉的文意:「谋杀燃烧」、「出卖亲人」以及「我们做爱」都不复可寻。在大台北区的地图上,应可找到稍有「性趣」的地名和街名,例如新北投一路爬坡而上的「温泉路」,直达「热海饭店」……
搬演即是对剧本的诠释
采取翻译剧本时,当然可以原封不动地搬演,只求中译的顺口自然。「表演工作坊」的《推销员之死》、《恋马狂》和《一夫二主》即是显例,此种策略也常见于学院公演,如今年台湾艺术学院毕业公演推出余光中译王尔德的《理想丈夫》。进一步尝试契合本土环境,而在翻译的剧本里略作更改即是目前「台湾艺人馆」的企图。由于本次演出显见制作群对原著剧本亦步亦驱,怀抱相当的诚意和尊重,我们才能侈谈翻译剧本的问题。
本文列举的数例,其实可以视为剧场在向西方取经过程中的某些共相。唯有在小规模的转绎上做得诚恳扎实,我们在搬演西方经典(希腊悲剧、莎士比亚等)时才能敷陈挥洒。
即使在剧场主义已将文学文本推至边缘地带的今天,我们仍然看到国内许多剧场制作对原著剧本颇为诚恳。不论是原封不动的忠于原著,虚心地转换地名、人名,甚或大幅度的改头换面,其实都在进行反刍、诠释及创造。
就搬演即是对剧本的诠释而言,自然没有百分之百忠于原著的可能,因为所有的解读必然是一种误读。有意的误读固然是创新,无意的误读往往也带来出人意表的新意。
不过当前台湾剧坛面临严重的剧本荒,在向西方取经的过渡时期,我们期待这些努力可以深化国内剧场、累积本土资源。因此我们盼望见到对外来剧本愼思明辨的「背叛」,而非任性肤浅的挪用。
「仍有许多値得改进之处」
相较于当代英国其他作家的剧本,品特的作品语言简练、背景单纯、主题不甚复杂,的确是国内剧场演练翻译作品的上选。以稍晚于品特,目前仍然当红的另一作家史特普(Tom Stoppard)为对照,后者剧作里的背景知识由量子力学到混沌理论,而其文学典故更广纳莎翁、拜伦等文豪,又博征建筑、数学、电脑等领域,若轻言转绎将有相当的困难。
此次「艺人馆」选择品特的《背叛》初试身手,是恰当的选择。在语调和氛围的掌握上都颇见功力,但是套句英国人惯用的压抑语,「仍有许多値得改进之处」。路遥知马力,眼前的路还长!
文字|邱锦荣 台大外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