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喊「救救传统戏曲」、「救救某剧种」之类的模糊口号了,想要保命,只喊救命是没用的,让我们一次一次、一个作品一个作品地革命,或许还有保命的机会。
淮剧《金龙与蜉蝣》
2月28〜3月2日
国家戏剧院
上海淮剧团在二月廿八日这个颇经议论的纪念日,为台湾观众带来了大多数戏曲观众陌生的「淮剧」,演出剧目《金龙与蜉蝣》也挟著各项获奖纪录的声势而引起各方注目与讨论,戏且缓论,奖且莫论,光是听到类似「一出戏救一个剧种」这样的赞语,好像就得进剧场看看。
除了「淮老五」的称呼外,淮剧另一个土名又叫「三伙子」。所谓「三伙子」,其实是指淮剧的三种主要形成材料。一是香火戏,演员既要演戏,还得会念忏、祈雨、驱蝗……等法事;二是民间说唱,例如沿门打板卖唱的「门谈词」(一谓「门叹词」),唱些工鼓调、秧田号子、民间小调;三是来自徽班的影响,在徽剧的重要影响下,淮剧才将三种表演类别融合成较成熟的戏剧形式,主要搬演内容是家庭故事与民间传奇。
以这样一个发展自农村,以小戏唱腔为基础的剧种而言,质朴的本色是它相当可贵的资产,但在发展的过程中,来自于京剧的强力渲染却又使它不得不成为一只奇怪的变形虫,于是颜色变了,形状改了,这也是近代中国多数剧种都必然面对的冲击,就连台湾近期歌仔戏的发展,都难逃如此的「哺育」。我们仿佛都不喜欢「中央」,却偏偏习惯「向中看齐」,试图在「中央标准局」的「文艺优、劣原理及实施细则」的规范下,一别苗头。
这就是《金龙与蜉蝣》为什么値得让我们讨论的原因,尽管仍有些许微疵,此剧确实已为传统戏曲找出了许久不见的活力。
对表演程式的卸与装
处理这样一个颇受京剧影响的剧种,导演相当果断,手法乾脆,走位俐落,京剧锣鼓减至最少量,简练有力地散置在剧中,似乎只是在提醒观众某种传统戏剧节奏处理的「味道」,而非让既有的节奏程式牵著鼻子走,导演对这个作品,自有其节奏处理的各种设想,没有让大堆头的程式节奏困住他,流畅感相当好,在表演区位的使用上,也有很丰富的变化。
导演对既有京剧程式刻意脱离的企图,在演员的表演动作上也非常明显,令人印象深刻的「士兵」角色,在表演动作上常以类似马步的半蹲姿站立,手指平并掌心向后,双肘半悬,犹如傀儡,配合兵马俑似的服装,将这个政治斗争的场景,粧点得有如帝王阴森的地下陵墓,就连士兵的走位动线、站立行列的队形与方向,也都挣脱了戏曲的既有规范,自成风格,可惜在某些场次的表演,这些士兵还是泄露出过于具备「人性」的动作,抵消了「俑」形象对整体剧情所能造成的锐利指涉,当「俑」不够「俑」的当时,地下陵墓仿佛透下来一点日光和空气,坚冻的帝宫不小心松解,应有的迫力便显得稍有不足。
在瓦解传统程式运用形貌,舍弃旧有程式躯壳的同时,导演并未舍弃传统戏曲「以程式运作歌、舞、乐、语言」的观念主轴,他创造了不少让我们意会的动作符号,形成另一种导引程式,就是这种创造使此剧不会过度向所谓「话剧」的肢体靠拢,这点値得戮力于「戏曲现代化」工作者的借镜:如果我们觉得程式动作的束缚,让我们难以伸展手脚,就让我们尽管伸展手脚,创造出适合每个不同作品的程式符号,不要只做抛弃的选择,而无创造的企图,因为那终会将传统戏曲从骨架到血肉,一起抛空。
过于真刀实砍
关于金龙祖先的形象,剧中出现了两次,在由身后下方向前投射的背光中,金龙的祖宗宽袍长袖,两臂向外开展,声音庄严有力,有如天神。
这就是金龙的祖先?
如果依剧情看来,与金龙相对的,他的祖先其实是无能的失国者,甚至对帝位的传人(蜉蝣)都应负保护不周,预吿过晚,以致传人遭阉之责,在剧中的祖先,充其量不过是无能且推诿的代表人物,何以塑造得如此巨大?有待商榷。
这个戏大约可以说是「金龙家族死人史」,从开场金龙父亲已死,到玉荞、蜉蝣的死亡、金龙自己的死亡、以及大将牛牯的死亡,导演必须处理很多次的死亡,死亡算是这出戏相当重要的戏剧动作,也可以说是必然动作,在残酷的政治现实下所无可避免的必然动作。
导演有点过于真刀实砍,似乎担心我们会觉得该死的人如果没经过亲眼看见的砍刺,就有机会逃过一命,这就使这些人死得有点画蛇添足的感觉,不管是抹脖子或是刀剑「穿胁」而死,其实在牛牯正想用屁股在帝位王椅上沾个乾瘾,而金龙走到他身后面时,观众就已经知道牛牯必遭毙命,因为大凡帝王都有一个共同的洁癖,就是不让任何人去碰触一切自己所拥有的帝王象征,连「鼎」的轻重都不能乱问了,何况据坐王椅。因此这样的死亡可以将动作更虚化,甚至不需动作,更能点出这类死亡的必然性,淸淸楚楚地呈现出「牛牯想用屁股沾一下王座=牛牯死亡」。
其它几人的死亡也是一样过于真枪实弹,死得美不美姑且不论,至少会让人感觉死得有些草率,要嘛就做得够真、要嘛就够假,否则就不做草率的、交待性的杀人。就连在开场前已被杀死的金龙父亲,虽然没有被导演在剧中当场屠宰,但亦嫌死得不够隐晦、暧昧,一开场,只见他「光明正大」地坐于椅上,正面朝前「死给我们看」,对于这个接下来还要出现两次的祖先形象,似乎过于真实淸楚,因为从戏的一开始,我们就没要求,也不需要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如果我们想知道,演出者也必须让我们知道,那么,这出剧名可能得叫《王子复仇记》),更何况他的面貌(后来的祖先,出现时不都没有面貌吗?)因为这也只是另外一次「必然」,没有脸会比淸楚的面貌更「必然」。导演也许可以再仔细考虑剧中每一次死亡的处理。
人物风格微疵
编剧者在场次剪裁的拿揑上显见功力,唱词与台词也都质朴有力,尤其在处理带有民歌色彩的曲词时,真正做到以最简单的描写令人动容,了不起。
只是在此剧中对女性角色的描写,略嫌平面、刻板、缺少层次,玉荞是「贤妻」、玉凤是「良母」、宫女是「花瓶」、众渔娘不知所云。这些女性角色较无层次可言,玉凤因为最终是扮演「良母」角色,所以他与金龙之间的关系就断了线,不再发展,甚至浪费了他与金龙之间的重逢,进宫的玉凤没有一点无力的沉哀与怯惧,只用「闯宫」的方式洒了一盆「勇气母亲」的狗血。(更甚的是,让一个瞎眼老太婆闯过二道宫门,再打进君王寝宫,无人能挡,不是我不相信人类勇气能带来的力量,我只是觉得,就算宫廷的卫士们站著不动,还让她问路,她恐怕都找不到金龙的寝宫,能够连打带骂地冲入,就有点神奇了。)玉荞这个「贤妻」则只为蜉蝣(甚至说被阉割了的蜉蝣)而存在,对玉凤与孑孓似乎陌生了一些,连被逼进宫后,都不太想起这两个亲人,显得过於单调。宫女和渔娘也是一个很大的浪费,这部分的疏失之责,可能一部分得回过头来向导演追究,追究他对士兵们的偏心,用心于著墨士兵群体动作风格及意涵的建构之时,宫女和渔娘们显然被忽略,如果也能让她们与士兵一起建造出同一风格的女性人俑动作系统,相信会有更完整的戏剧动作功能。
最最可惜的,剧情设计中唯一对生命态度有超越人格可能性的金龙,最后依旧没有得到对生命的重新认识,在一阵对祖先的责怪与抗议之后(这种推诿的性格倒是与他的祖先很像),金龙就糊里糊涂地与儿子、儿媳死做一堆,结束戏剧,丧失了为这个角色建立超越个体生命的最后机会。
音乐风格与质感的凌乱、灯光用色过重等问题,都只是演出的一些小节,较容易更改,较大的困难,也是较基本的困难,是演员表演风格的不统一,这是戏曲现代化的一大课题,因为戏曲的传统演员,都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程式塑造,以致更难导入一个全新的表演风格,就算导入了,也会有些参差之感(例如饰老年玉凤的女演员,我觉得是台上最优秀、最标准的淮剧传统演员,如果她演的是「标准」淮剧,铁定一出场就有采声,不过她在这出戏里,却一直让人觉得表演风格的突兀),蜉蝣大概是少数较准确而细腻地抓紧此剧表演风格的演员。
让剧目独绽孤芳
尽管谈了一些《金龙与蜉蝣》的微疵己见,还是得再度激赏淮剧开始回头寻找属于自己的质朴与表达方式,此剧再度鼓舞戏曲工作者对「非中央」剧种及「非仿中央」格式的信心,重新让各剧种的工作者在自己的剧种内发现新大陆。
更重要的,我觉得这出戏的导演是非常有意识地把它当做一个「单一作品」在处理,这也是传统戏曲工作者最容易掉入的陷阱:「传统戏曲应该是怎样」、「某个剧种应该是怎样」……我们很少为一个戏曲作品的完成设计一套独属于它的方法,过多「应该是怎样」的共同认同,不但延迟了剧种之间的活力释放,也模糊了各剧目之间的界限,丧失了每个剧目独自绽放「孤芳」的可能性。
所以,别说「一出戏救一个剧种」之类的论断,因为到头来,《金龙与蜉蝣》只是《金龙与蜉蝣》,它没有资格代表淮剧也无需代表淮剧,其它剧种、剧团、剧目对它的仿造都只是续貂而徒劳罢了,因为「金龙」与「蜉蝣」,本就是两个独立的个体,让我们认真地面对每一个单一作品的思考,别以为同一剧种的所有剧团、剧目都是共存亡的,别再喊「救救传统戏曲」、「救救某剧种」之类的模糊口号了,想要保命,只喊救命是没用的,让我们一次一次、一个作品一个作品地革命,或许还有保命的机会。
文字|游源铿 兰阳戏剧团艺术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