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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合唱》里的新嫁娘没有半丝喜悦,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林凡妤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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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末沈重的和声

《家族合唱》在伤悼逝者的同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世纪末的救赎,谱成多声部的和声,而这乐句是沈重而用力的。

《家族合唱》在伤悼逝者的同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世纪末的救赎,谱成多声部的和声,而这乐句是沈重而用力的。

云门舞集《家族合唱》

9月20~29日

国家戏剧院

「『家族合唱:台湾世纪末备忘录』是一阙伤悼逝者的挽歌。」林怀民在演出节目单上这么写著,可是在伤悼逝者的同时,我们看到的是一种世纪末的救赎,由影像、录音、舞蹈,到最后的民俗仪式放水灯,谱成了多声部的和声,而这乐句是沈重而用力的。

看完《家族合唱》后,我突然觉得自己虚弱无力,原因不是舞作太无趣,而是林怀民给得太多了,这一股脑儿用力的「给」,几乎让一般观众无法承受。就像一代「歌剧女神」卡拉丝演唱歌剧一样,总让有些人感到不舒服,不舒服的原因不是她唱不好,而是她给的太多,几乎把心掏给你的情感,一下子是会让有些人承受不了的。

喜庆的红原是悲歌的预兆

表演一开始,从台湾人的记忆封箱里,底片慢慢地显影,一幅幅黑白照片随著幻灯机的咔、咔声浮现在舞台背景;舞台设计李名觉的舞台布景好似一个巨大的胶卷,这份胶卷写著台湾曾经遗忘的历史、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布。一种悼亡的情绪胜过想念,连醒狮的鼓声和舞动,都显得沈重压抑。红色绸缎像瀑布一般从天倾泻,醒狮摆动时,红色随著起伏的韵律和风的线条,吹起一波一波的细纹。舞狮在这里似乎不是喜庆的征兆,而是血流成河的悲歌,好像预示了一段曾经庆祝台湾回归国民政府,却遭政府屠杀的血腥历史。这种「红」像血一样,在你的记忆渐渐放大蔓延,并占满整个视线。它与林怀民以前舞作《薪传》和云门复出时的狮头不一样,以前的舞狮代表著一种喜悦、新生,身后的长红布条有著与唐山之间的血脉。

最后录音进来,舞作《家族合唱》的第一乐章〈洗澡〉才开始,老年人的达悟语「…在夜晚的时候,你看到星星,就像看到你的家人一样。」中年男人的河洛语:「什么中国人?台湾人?一样住在台湾,你和我差多少?」中年妇女的国语说:「爸爸本来是最后一批要离开重庆的人。」……

传达难以言喩的悲情

「口述历史」是《家族合唱》史诗气质的真实吿白,让你用最真实的感官感触历史。战时每日化妆上班,以求美丽容颜面对死亡的老妇人、目睹母亲的精神随著父亲无妄消失而崩溃的中年妇人、把著爸爸说:「多桑,你免惊。」的三哥、寻父四十年祇找到父亲墓碑的中年男子、被日军派去当先发队挡子弹的中年妇人、返鄕大陆寻根又落脚屛东的老人……,一张张家族合唱的容颜和真实事件感慨,其所营造的戏剧张力,几次模糊了舞蹈本身的焦点。

事实上,推开了照片影像、录音,会发现舞蹈还是有著一些新鲜的堆砌,舞者进出历史空间、时间的帷幕,泰若自如,有时是血淋淋的历史镜头,有时是对现世的批判与嘲讽,有的更是台湾化为女人的悲情比喩。女人在林怀民的舞作里,一向表演吃重。《家族合唱》里的新嫁娘没有半丝喜悦,像一具任人摆布的傀儡,被几个像黑色阴影的舞者左右摆弄,脚缠三寸金莲,摇摇摆摆地晃著,后来更红巾塞嘴、红绳系手,这种有口难言、有志难伸的处境,不就是台湾历史的悲情。

以宗教终结狂乱与荒谬

《家族合唱》的多元化风格,进入了新新人类的录音吿白后,便显得矫情,相对于中年人口述历史的真实感伤,新新人类的语言显得装腔作势,像在念脚本一般,或许这也是另一种讽刺。〈集体刷牙〉明显地批判戒严时代的言论自由,军事训练整齐化一的刷牙动作,随著哨音起变得起伏有力,偶有犯错定当受罚。而狂舞者和虔心跪拜的老妇,无非是对年轻人无情冷漠的态度,进行一项严厉的训诲。

所有发生在本世纪台湾的狂乱荒谬,都将以宗教做为终结,歌星白冰冰拿香祭拜女儿的无奈容颜影像,对映著扛著神轿轿夫的七星舞步,烧王船、放水灯、南管曲,舞台从一片片从天而降的方格子碑形,到像水流横动的放水灯,又是一句与舞剧《九歌》同样的话:「神在哪里?」林怀民对上天的疑惑,采取了一个开阔自在的心,交由「放水灯」去解答,就像是历史的洪流依然是要走到下个世纪去。

「水」在《家族合唱》里有个相当重要的意象,它象征著「洗」,所以舞蹈中有洗澡的人、洗发的女人、游泳、洗脸、刷牙……等等,以至于放水灯的种种转喩,就像宗教里圣婴的受洗一样,希望藉著洁净晶莹的水把种种的不乾净、不道德、不愉快、不人道全都洗得一乾二净,人们重新以一个纯净的心灵迎接新世纪的来临。

冷漠与伪装是最无奈的悲歌

算起来,《家族合唱》是林怀民酝酿多时的一阙挽歌,他从舞剧《九歌》里的〈国殇〉到舞作《悲歌交响曲》,都不自觉地把这份潜藏在记忆里的悲情与感动,在舞蹈里以相当激情的情绪撼动观众。它可能祇是一个诀别的意象,或是音乐的情绪扩张,但这两个简短的舞蹈片段却尖锐直接而有力量,它像把利刃,戳进心口,而你却祇能抱著刀但不敢拔出,因为那种痛足以致命,因此每个观众都会被这样的记忆和历史震颤。

可是相对地《家族合唱》说得愈多愈白,它的力量却愈显薄弱而沈重,因为多声部的合唱,从影像、录影到舞蹈等,已是好几声部不停地回旋,像一种极简音乐,到了枝尾末节,更显嬴弱,像飘在空里的穹音。记忆是残酷的,它通常记录了人的真实和梦幻世界,但它有时却可以因为冷漠的人性,强迫自己去遗忘。《家族合唱》里林怀民要舞者在倒下去后,另一个舞者延著他的身形用粉笔画下,成为历史的印记,可是要知道这粉笔灰在日晒雨淋后,可能几天后又化为乌有。

可能人性的冷漠、记忆的伪装才是世纪末台湾家族最无奈的悲歌。

 

文字|王亚玲  新闻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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