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牡丹亭》尽管力求以中国古典审美趣味为衡量之准则,其中却面临了现代演剧观念重新解读昆剧艺术演出状态的谋合过程,应该承认,它是尊重昆剧表演的美学规律的,并通过演出手法的革新,灯光、音响、舞台美术的应用,舞台的演出内涵相应地提高了;但是,也有稍走偏斜之处,舞台的整体风格难归一统,牡丹的意象和其他写实部分,似乎在虚实之间摇摆不定。
汤显祖临川四梦,牡丹亭昆剧神话,四百年爱情公案,世纪回眸杜丽娘。
戏外戏:春色如许
五〇年代曾有「一出戏(《十五贯》),救活一个剧(昆)」的说法,九〇年代发生的状况令人大吃一惊:一出戏(《牡丹亭》),迫使被救活的剧(昆)差点被冻结下去!借助谈情说爱以颂扬执著追求精神的古典名剧,本来才子佳人的情节,只是人生色调中一环,文化当局祭出的法宝「民族主义」,真情也抵挡不了!在国家尊严必要性的呼应,上海昆剧团励精图治,重整旗鼓再排演全本,特邀编、导、演、服装、布景的专业菁英,正确地「宏扬优秀的民族文化,积极推进中外文化交流良好形象」,整体气氛犹如文化保卫战,昆剧则扮演最后净土的角色。
为了与先前出走纽约的陈士争版《牡丹亭》一较上下,上昆找了导演郭小男,于今年八月下旬又重排了新版全本《牡丹亭》。郭小男以现代演剧观点重整旗鼓,意图激发古老昆剧的新气象;强化对原著精神的体现,以及谋求古老剧种的艺术特征与现代演剧观点的平衡方式,中国传统美学观的「意、趣、神、色」四项原则,正是他在执导《牡丹亭》时所追求的境界;在现代剧场元素的助益下,极富视觉震撼的灯光、布景,演绎著昆剧的华美,由原著五十五折缩编成三十五折,许多失传的折子戏,重新以现代的演出观点复排及完善,郭小男和陈士争的最大不同点在于,前者使用现代手法大特写昆剧的精采,立意于昆剧的美好前景,后者则以民俗化的风格演出古老的昆剧,「陈版」的创新处便是它的复古和还原。
新版《牡丹亭》中,另一个注入现代化的做法,体现在剧本缩编部分。从梨园戏到昆曲,钟情于传统经典的缩编者王仁杰感叹,「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要删繁就简,将五十五出的剧本删减为三十三出,演出时间压缩到只有七小时,而汤显祖的原著字字珠玑,实在让人难以下笔!然而,考虑目前观众观赏习性,他只有对经典动手了。因此,王仁杰采取了尽可能保留原本的菁华与丰富,不加添一字一词的缩编原则,保存绝大部分情节,如脍炙人口的〈拾画〉、〈叫画〉,而曾经引发渲染色情批判的〈道觋〉则加以「思想上的修正」,还删除枝蔓旁杂的如〈腐叹〉、〈延师〉、〈诘病〉等十余出,加强了剧情的演出节奏。他将全本拆为三本演出,上本〈惊梦〉、中本〈回生〉、下本〈圆驾〉,三本各有重点,可独立搬演,连演三天也能展示全出故事的完整性。
〈劝农〉一出,对整体剧情发展牵连并不大,这幅南方农鄕的淸新风光,采茶、牧童、农耕,却加深了观看的强度;另外中本〈回生〉中〈忆女〉一出,本来只有两个配角杜母和春香追悼杜丽娘,影响全剧不大,但是春香的一句唱词「赏春香还是妳旧罗裙」,曾让汤显祖哀恸不己,王仁杰为使原作者如此深意得以流传,此出〈忆女〉也被保留下来。
寻找杜丽娘
汤显祖的《牡丹亭》流通近四百年,当初是不是用「昆腔」来传播,是极待硏究的学术问题,但后来舞台演出无疑是以两百年以降的昆曲最突出。历代敷演的焦点,多集中在女主角杜丽娘执著追求的勇气,这般生生死死,又这般酸酸楚楚,牵动了台上台下诸如:杭州女伶商小玲,演至杜小姐环抱梅树,因太过于入情,而亡于台上;娄江一妇人欲嫁汤翁,不料她心目中的柳梦梅,已是白发老头,女子伤绝而逝。目前所能观赏到〈游园惊梦〉最早的影像,是由戏曲大师梅兰芳和京昆泰斗兪振飞共同合作的传世版,近代演出版本各异,大陆昆团就有「上昆版」(两种)、「苏昆版」、「浙昆版」等等,粉墨登场最常演的剧目〈游园.惊梦〉,人气指数一向高居榜首。
原陈士争版《牡丹亭》的女主角钱熠的出走,无疑地让中国失掉灵气迫人的杜丽娘,统筹新版《牡丹亭》演出风格的灵魂人物──导演郭小男,遍寻不见杜丽娘!想都不敢想的刀马旦沈佚丽、从未想演昆剧的京剧演员李雪梅、久己想演,却久不能演的张静娴,寻在一处,分饰三本的杜丽娘,著重于各个不同篇幅,上本〈惊梦〉的淸丽可人,中本〈回生〉的鬼魅气氛,下本〈圆驾〉的沈稳堂皇。演员的安排具有薪火传承的意味,三位杜丽娘,重返戏曲舞台的演员中心制,多位一级演员(岳美缇、计镇华、刘异龙、张静娴、蔡正仁)担纲重要角色,优化的唱腔、丰满的演技,透过舞台的演出特性,传递出昆剧本身的吸引气质。
演绎与创意
《牡丹亭》的风靡一时,仰赖了柳梦梅、杜丽娘的离合悲喜,在折子戏不断传唱和搬演下,汤显祖的真实意图却被大打折扣,许多人只认定爱情是它的主旨,模糊了他所追求的不仅仅是可生可死的男女之欢。全本故事的演绎则塡写了这些疏漏,主线爱情之外,另一种对当时生活百态的记录与描绘,更有意义地勾勒出艺术人生的真切风貌,这或许是衡量文艺作品成就与否的重要关键。
导演呼应现代观赏趣味里的昆剧艺术,他放弃古典式大幕的惯例,舞台左右再设两扇对门「出将」、「入相」,并用一条「花道」连接两侧的副表演区,这样把过场戏和重点人物出场都向前移动,缩小与观众的距离;舞台中再建方型大转台,转角处设置可拆卸的栏干,作为示意牡丹亭的表征,突出以牡丹作为整体布景的意象,〈惊梦〉的绿牡丹,〈游园〉的红牡丹、〈闹殇〉的白牡丹,色调各异,呈现著古代荳蔻少女的内心世界,对靑春的热爱、对情感的懵懂、对生命由生到死,由死到生变化的过程。
「陈版」的重点,在于以牡丹亭园林建筑与古戏台融洽地结合,醉翁之意不在昆,剪下一片东方文化锦绣给西方人观看;郭小男则通过「释梦→寻情→生幻」力图从崭新现代人的审美视角,再生四百年前的经典作品,这次把强光聚焦投向了昆剧。除了「陈版」之外,综观各个昆团自排的版本,上昆新排缩编的三集本,较完整地展现原作的风貌,有别于以往折子戏〈游园〉、〈惊梦〉的搬演,仅仅理解为一个爱情故事,其中融纳了明代生活的图像,边寇入侵、科举制度等,即使大胆热烈的杜丽娘,体悟到做人比做鬼还难,一场跨越生死的情恋,终究要回归世俗的认证,情种柳梦梅,与圣人道德观也颇有距离,除了书卷气,还带有一点无赖气,尤其他中状元的经历,几近时下的搞笑剧,众多立体化的人物,都因此全本的搬演而又粉墨登场了。
寻梦或是还魂
新版《牡丹亭》尽管力求以中国古典审美趣味为衡量之准则,其中却面临了现代演剧观念重新解读昆剧艺术演出状态的谋合过程,应该承认,它是尊重昆剧表演的美学规律的,并通过演出手法的革新,灯光、音响、舞台美术的应用,舞台的演出内涵相应地提高了。但是,也有稍走偏斜之处,舞台的整体风格难归一统,牡丹的意象和其他写实部分,似乎在虚实之间摇摆不定;此外,服饰设计也偏离了昆剧向来的端正雅致,生角还稍有昆味,旦角犹如越剧的装束。剧种本身固有的形式,在创新与保存的分际,确实需要不断尝试才能寻求出适当准则,过度搬弄现代化科技,雷射光束的效应,破坏了小生经典折子戏〈拾画〉的表演,完全偏离了戏曲的演剧艺术。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花神舞队,每每在生旦歌舞场面现身,破坏了演员的抒情意向,其俗不可耐的服饰,犹如综艺晚会的伴舞女郞,倒不如传统花神的明雅幽静。主事者要求的「数大便是美」也趋使海派文化走入无可救赎的媚俗风情,看戏事小,展示海派文化事大,舞台布景的效果,恰恰对应了这座十里洋场城市的硬体设备。汤显祖曾叹息「伤心拍遍无人会」,重商实际的阿拉上海人,只会用自己的「海派」格局,怎么拍遍昆曲,都难成为高山流水的知音人。
陈士争的纽约版,演出后佳评如潮,各地邀约不断;据悉上昆版的《牡丹亭》将赴香港作跨世纪的出演,明年初移驾台北,看来流变四百年的爱情公案昆剧神话,最大的赢家恐怕还是杜丽娘,她将会在新旧世纪交替中,不同版本的演剧场里一一复活和「还魂」!
特约撰述|李翠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