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版《牡丹亭》不是你我想像的含蓄、虚拟、靠唱念做表撑持起来的中国戏曲美学形式。它走的是写实路线,把剧本提及的所有内容尽可能地具象化,它邀请观众直接进入四百年前中国人生活的一段时空。纽约版《牡丹亭》很难用特定的形式框限或解释。或许它更接近舞台剧,或许它是戏曲与电影的混合体,更或许它还原了四百年前演出形式也说不定。
到今天我还是能深刻感受飞越重洋为了一睹全本《牡丹亭》重现舞台的那股豪情壮志。激动,不全然是为了这番行径代表的对传统戏曲的痴心与热情──那多少是一种「圈内人」的自我麻醉与酥迷罢;内心迄今仍鲜明的记忆,来自那三个日夜,每天下午三小时、晚上三小时,一场一场竭尽体力与思绪的马拉松观戏经验。台上的演员吃力,台下的观众也吃力。看戏总在最后一刻才赶到,有时是为了取票的问题(原来林肯中心的票务效率也不见得多高明),有时是为了交通或约会的问题。一顿饭总没法好好吃。午餐可能简省惯了,等看完了午场想好好吃顿晚饭发觉更不可能,因为午场演完总在五、六点之间,晚场紧接著七点又开始,演出地点附近没速食餐厅、没面包店,穿过两条大街找到一家餐厅或café刚坐定,常常已是六点多。看戏又是一伙人行动,「携家带眷」,行动不够迅速,既要裹腹,还要发表即时观戏评论……闹烘烘地去,闹烘烘地吃,那三天如何紧迫与刺激是怎么也忘不掉的。《牡丹亭》如何盛美旖旎是一回事,一群关心这出震惊海内外中国戏曲名剧的戏迷那三天在纽约街头像风球似的,卷来卷去,心滚成一块,磁波全调在同一频率上,吸牢得像块磁铁,是更快意的另一回事。
但这都是花边心情了。这番壮举有被抬高、夸大的嫌疑,原因是,说起来,马拉松式演出少见多怪,台湾不熟悉这样的演出形式,只能怪自己见识浅短。再者,这出标榜马拉松演出的戏,真正如我类这般连看三天六场的可能不是太多;观众席上「左邻右舍」来来去去,面孔常常更新,外国观众不见得非看全本不可,马拉松其实常常被换成接力。再来,这出戏,如果不经过去年十月被上海当局禁演风波,恐怕不会受到如此瞩目。它的身分像「难民」,来到美国寻求政治庇护,顶著「艺术对抗政治」的鲜明旗帜,它的身价水涨船高,观戏的人如同参与救援行动。政治的、艺术形式的、观众心理的种种因素,复杂化了这出戏,但的确,也深化了这出戏的历史意义。
舞台形式多变美不胜收
如今重忆这出戏(已经有点昨日黄花之感),记忆涣散之余,有几点鲜明的特点不能不提。首先,这出戏成功之处,创作群提供的舞台形式功不可没。
纽约版《牡丹亭》的舞台是座仿明式庭园的水上三面开放式舞台。正舞台方正,两旁是流线状的女儿墙扶靠,后方垂帘,一边出将、一边出相,是旧式的「守旧」格式。当演员上台时,这正舞台与一般舞台无异;但当帘幕上卷,后方背幕完全洞开,横跨全舞台的背幕化为大片风景,有时是月影,有时是山水图画,有时只靠灯光变化投射剧情氛围。这超大的背幕映照前方的主舞台,成为远近景呼应的立体空间,一前一后,前淡后浓或前主后副,蒙太奇的影像感觉制造了有呼吸感的空间流动诗意。每当背幕一开,我心底总要惊叹一声,实在太美了。导演陈士争果然也非常懂得善用这可变的空间,他让演出空间时而在台前,时而在台后;这点,导演的调度称得上极为流畅,画面剪接是有电影手法的。
两旁侧舞台看来像旧式茶座。面对观众右方是乐师席,一席席前后排列;左方茶楼设一桌两椅,好几折演出从这里开始。开始的节奏总从演员还正在化妆,或仅著水衣看来不像正式妆扮,或演员老早坐定观赏主舞台演出好一会儿了,灯光移区,观众视线跟著转到这儿,演员跟著展开下一场戏这样的节奏开始。导演依旧善用这些舞台变化,让侧舞台既是后台的投影,有时也变成真正的舞台。连乐师席也不甘寂寞,有时整组乐师撤席,台上剩评弹唱曲;有时演员边唱边指挥乐席,观众的视线被引到乐席。这些做法无非是想把中国传统戏曲通常隐于幕后的乐师与后台容妆情形搬到台前。导演手法过多,有时流於戏弄琐碎,但就舞台变化来说,展现于观众眼前的像一幅立体屛风,三个褶页摊开,把后台风景拉到了台前。
舞台美术、服装设计、道具制作与布置这组创作群,基本保证了纽约版《牡丹亭》统一而精致绝美的格调。服装是苏州戏服工厂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纯手工染色与刺绣,大概是目前传统戏曲仅见最精致华丽的一批戏服,它们的设色、配件与图饰让人赞不绝口,烘托人物臻于完美想像。
至于舞台前方的假水池,防水胶布注入了一池淸水,水上草生植物一二,绿水鸭三四只,会唱歌的鸟儿在笼中吱吱出声,还有游鱼数尾,全是活生生。这「真」水塘制造了不少笑闹,尤其番鸭追逐,嘎嘎尖叫,或拍击水面溅起水花喷到一二排观众,严重干扰演出,已无法令人纯欣赏这「天然」之美情趣,当下只想把这几只鸭子抓起来做成北京烤鸭方可消心头之气。
删节有限,呈现昔日生活百态
观赏五十五折全本《牡丹亭》最赏心悦目处,就是这些舞台风景,包括舞台与演员──尤其是女主角钱熠花样般的容颜。但就听得懂中文的我辈华人观众来说,最大的激动恐怕是一手拿著汤显祖原著,一边仔细聆听唱念词句,然后逐句逐字地对照。你会发现,纽约版《牡丹亭》删节的文本有限,也就是,除了必要的删减之外,它几乎是照全本的内容一字一字地演出来。《牡丹亭》五十五折也许一两百年前就没有了全本演出的机会,多少被认为不精采的折子只剩文人曲友案头捧读或淸唱;然而这次,汤显祖原著全本呈现,四百年前大剧作家如何铺陈剧情,如何刻画人物,如何描述当时的社会景况:上流社会的家庭生活、知识阶层的酸儒性格、下层百姓的言行风貌,以及官僚、军伕、边关、科举制度、爱情与婚姻观、两性关系、冥界的想像与民俗观念……这种种社会百态,全在五十五折里有精采、鞭辟入里的描述。你不得不佩服大剧作家堪称中国的莎士比亚,他的笔不仅鲜活,富于文采,而且洞悉人性之妙,描摹人物之深刻,剧情缓急有序,有抒情,有散笔,有虚拟,有实相。五十五折一气呵成,不连起来看,不知剧作家对整出戏严谨而有节奏的结构铺陈。看了五十五折,你会发觉其实无一废篇,即使看来像过场的戏,也是为了舒缓剧情节奏之必要手法。
剧中人物,个个鲜明,你会发觉,原来杜丽娘的父亲杜宝是如此颟顸霸道的官僚阶层,杜丽娘的母亲是如此守旧温婉的传统女性(杜丽娘死后,杜母为了杜家无后,哀怨地要杜宝再娶妻室)。原来那位假道学的老学究陈最良,逢迎巴结,最懂得墙头草姿态。原来地狱的判官也会被杜丽娘女色震住。原来柳梦梅个性软弱,牡丹花下云雨巫山到梅花观还魂交欢全是杜丽娘的主动行径。
更大的震惊是,汤显祖笔下情色尽泄,大胆露骨,令人几乎耳根发烫。比如描述边关犯将溜金王夫妇,一开场就说,溜金王李全如何「神勇」,晚上「鏖战」让李全的太太下体撑得快破开了(夜来鏖战好粗雄,困得俺垓心没缝)。又写北国通事看上了李全的太太,要她耍枪花、唱曲、送酒还不够,最后是「要娘娘有毛的所在」。写石道姑猜忌小道姑与柳梦梅私通,扯出了道姑寂寞难耐的情欲。连断袖之癖也上了枱面;判官狱间判轮回,有一男犯下地狱的原因是「好男风」,就连在地狱里「还勾上了这小孙儿」,结果被判了投胎为蜜蜂,让他「屁窟里长拖著一个针」。这些点点滴滴让人见识到四百年前古人的性、色生活,也让人发觉,汤显祖显然十分同情女人,尊重女人,剧中女性个个比男性直率真诚,勇敢厉害;而下层社会、边界民族的心性又比封建士大夫阶层来得开放自由。种种反讽与对照,完全透露了剧作家对当时社会民情风俗与人性虚伪贪婪的尖锐批判。
传奇复活令人喜演员表现令人憾
剧本提供了《牡丹亭》全本演出的可看性,作家白先勇看了戏,一直说「戏保人」、「剧本太强」,戏本身就足以保证演出精采可期。白先勇最大的感慨是,全本《牡丹亭》重现证明了「传奇复活了」,尘封案头四百年的剧本被证明是可以演出的,而且具有高度可以演出的价値。明传奇不只《牡丹亭》一出,还有更多更多可以被发掘、重新整理的本子等著现代人赋与复活的机会。这是一大令人振奋的经验。就像出土的三星堆文物一样,证明了同样在两千年前与殷商文明同期的西蜀地带,曾有另一支高度发展的古文明王国;五十五折《牡丹亭》重现舞台也等于是明传奇出土,证明了古代戏曲曾有的风华面貌,证明了中国戏曲曾如何达于高度发展巅峰,吾人现在继承的,恐怕还不及于十分之一。戏曲的发展究竟是进步抑后退,透过《牡丹亭》现身,让人有更深的喟叹。
《牡丹亭》剧本、舞台形式可观,导演手法也有令人赞叹之处,但唯一令人时时衍生遗憾之感的就是演员的表现。
众所周知,纽约版《牡丹亭》原来合作对象是上海昆剧团。上昆拥有当今大陆昆剧界最整齐的班底,团长蔡正仁等资深演员虽均年逾五十,但表演仍属巅峰:纽约版《牡丹亭》原始版的设计是,男女主角由上昆全力培养的靑年演员张军、钱熠担任,蔡正仁等老师级演员跨刀帮衬,包括蔡正仁的说书人、计镇华的杜宝、刘异龙的石道姑等。杜宝、石道姑的戏分不轻,杜母、春香的角色也需唱念功力,但由于去年那场「政治风暴」乱了所有情事,如今在纽约重现的版本除了钱熠不惜「出走」照样登台之外,其余所有演员全系重新组合;而这组人马几可用「杂牌军」形容。
男主角温宇航来自北京昆曲剧院(北昆),春香也出身北昆,是寄读生,他们两人与另一位边配演员在这次纽约演出前一齐从北京来到纽约。按温宇航的说法,原本就有「出来」的打算,因为「在团里发展不大」。去年陈士争到大陆挑演员,北昆似乎有故意不让陈士争看到温宇航的演出录影带这个小动作。温宇航抱怨自己无法出头,陈士争后来发现了他,大有相见恨晚之感,经过联系,温宇航等人顺利来到美国,扛起了吃重的戏分。
男女主角色艺惊人边配演出不敢恭维
温宇航的表现是让人激赏的。廿八岁的他,据少数观赏过原版的人说,表现直胜廿四岁的张军。张军可能年轻了些,温宇航的嗓音则丰沛圆润许多。〈拾画〉这则柳梦梅最重要的唱工戏,温宇航唱得淋漓尽致,感情深沛,咬字吐韵流水般畅意,令人听了还想再听。所以,对真正想听昆曲曲韵的华人戏迷来说,导演陈士争安排紧接其后的〈叫画〉这折戏采评弹演唱,不让温宇航继续演唱的做法,让他们非常不以为然,也直叹可惜。对这点,陈士争仍然坚持他的道理。他的说法是,〈叫画〉的曲牌与〈拾画〉差不多,但没有〈拾画〉好听;外国观众听了数十分钟的〈拾画〉足矣,如果再接著听〈叫画〉恐怕会觉得冗长沈闷。就「形式」变化来说,本来是独角唱工的戏,换成截然不同的苏州弹词,让外国观众见识另一种中国戏曲声音表现形式与美感固然说得过去,但是否非得如此──尤其明明有一位非常擅唱的演员可予利用──恐见仁见智。我个人猜测是,导演对中国戏曲小生的唱法(小嗓)显然不具信心。这是许多人的普遍印象,「男人唱假嗓」被认为太过阴柔吧!
温宇航表现出色,但其它演员,包括春香,都令人不敢恭维。杜宝、陈最良、杜母、石道姑、溜金王、判官……等等,不是川剧出身就是京剧出身。导演说,这些演员能在两个月内学会昆曲,熟背所有唱念台词,已经非常不容易。这确是値得鼓励的。只是就戏论戏,真的差上一截。唱念毫无昆曲味是一回事,身上(身段做表)无法与钱熠、温宇航取得统一格调,更糟糕的是,最最基本的要求「入戏」,也就是演出人物性格,也常常不及格,演著演著就出了格,不在人物、剧情里了。这么严苛的批评当然也不尽公允。因为除了钱熠、温宇航之外,其他演员都必须一赶数个角色,换装、换角色非常频繁,情绪转折难免有所失落。但这只会更加让人怀念起「如果是上昆不知该有多好……」。纽约演毕的掌声本来是属于上昆的,但这一切都是多余的感叹了。
钱熠掌握了全场注视的焦点。她的扮相、身形、如梦如痴带点迷离魅惑的眼神,勾魂摄魄,完全满足了观众对杜丽娘的想像。陈士争的导演手法也値得夸上几笔,比如〈冥判〉这场,舞台后方具现阎罗殿各种酷刑,下油锅、割舌、锯具,获报应者接受凌刑,画面惨厉阴森,所有动作缓慢沈滞,好半天只闻一些凌空飞越幽幽微微的叫苦声,牛头马面晃啊晃地,缓缓引阎罗判官到舞台前。这「背景」令人毛骨耸然,把中国人对冥间的想像与敬畏如实呈现于外国观众面前。
导演手法丰富,形式眼花撩乱
再如〈榜下〉这场。汤显祖原著本来就提供了报榜人四处寻柳梦梅不获,居然寻到了妓院,猜想,状元郞也许正在销金窟狎玩呢!这情景你我也许难以想像,但陈士争说,这是极有可能的,当时的考生考完了殿试留在京城等待消息,京城五光十色,酒肆花楼狎玩本来就是读书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才情如汤显祖者,才与色并具,也不足为奇。只是,陈士争是怎么呈现这一幕呢?他用的是更夸张的手法。原剧只一笔带过,陈士争却让这幕戏在舞台上停留很长一段时间。他让乐席撤退,舞台上款款出现数位烟花女子。有的嗑瓜子,瓜壳不时吐向观众前方的水池。有的持手绢,故做招揽状一直向观众抛媚眼。有一位更绝,端著一个瓷马桶,扭啊扭,扭到台前,哗一声,朝著观众的方向泼出了一盆水。观众当然可以意会桶里是屎尿啊,于是,闪的闪,惊叫的惊叫,窃笑的窃笑。这女子还不满足,她继续淸洗马桶,洗了一遍之后又是朝观众一泼(其实是泼向池里),观众又是一阵骚动。这妓院形象如此鲜活,灯光媚艳,气氛诡异,所有演员都不讲话,只有动作,连乐席都静了。
类似的手法出现好几次。陈士争果然实现了他要的效果,也就是,他不仅是向外国观众介绍这出四百年前伟大剧作,他同时解读到了汤显祖原著提供的丰富的社会百态的材料,并且善加利用这些材料铺排了大量的民俗典故实景。比如出殡、烧纸钱、流放水灯,比如花鼓、踩高跷、踩街游艺,比如阴间地狱……等等。他又加上评弹、杖头偶戏、帮腔等不属于昆剧的形式。其它如让演员指挥乐队,让演员在观众席穿梭寻找柳梦梅,让三个衣冠不整(只穿水衣)的演员在边厢扮皇帝与太监,每讲一句话要传三遍,暗示宫闱的深秘与封闭之外,还让皇帝像个虚耗过度无用之人。种种手法层出不穷,令人眼花撩乱,可以说,该玩的手法全玩尽了。容或有过度之虞,但真的出乎意料地富于变化与巧思,瑕瑜各半,留待观众各自评价。
是昆?非昆?未来何在?
纽约版《牡丹亭》不是你我想像的含蓄、虚拟、靠唱念做表撑持起来的中国戏曲美学形式。它走的是写实路线,把剧本提及的所有内容尽可能地具象化,呈现在观众面前的不只是人鬼相恋的一段奇情,也不是汤显祖绝妙文采底蕴涵的文学品味。它邀请观众直接进入四百年前中国人生活的一段时空,家庭生活的、男女情爱的、科举制度、民俗采风的。由于翻译必然遗失文辞之美,由于部分唱念的删节或改用评弹等形式,由于演员不够道地的昆曲味,由于舞台提供的写实画面……种种因素,纽约版《牡丹亭》很难用特定的形式框限或解释。或许它更接近舞台剧,或许它是戏曲与电影的混合体,或许它超前了我们对戏曲的自我框架,更或许它还原了四百年前演出形式也说不定。
重现五十五折《牡丹亭》是历史的壮举,这点,所有投入纽约版演出的创作、演出群该在历史上记上一笔。只是,这般壮阔豪情挥洒之余,它所付出的代价,包括不惜与上海当局撕裂交情,让几个年轻昆曲演员流失于海外,仅依附著这朶晚开的牡丹,能保证多长多久远的坚持?《牡丹亭》落幕之后,钱熠等人的未来在哪里,昆剧的生机在哪里?
纽约三天三夜台上台下激情过后,我及一干痴狂戏迷都默然了。走在纽约街头,心头热度不再,微凉的夏风拂著,谁都不想开口说话。愈是激情,愈是落寞。台湾,纽约,上海,台湾算哪根葱?那几天,李登辉的「两国论」正炒得热,台湾人自己都有口角,我更缄默了。心烦,抱著《牡丹亭》入梦。其实,真的想对话的只有汤显祖,他真的很伟大,真的很棒的剧本。「两国论」管不到四百年前的事,看《牡丹亭》不为别的,真的,冲著汤显祖,就对了。
文字|纪慧玲 新闻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