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联合早报》的副刊编辑余林在评郭宝昆的剧作时,特别捻出「边缘人」的心态作为郭作的特色。郭宝昆也自称为「文化孤儿」。台湾曾经被「祖国」所抛弃,所割舍,不怪有「孤儿情节」;新加坡的华人是自愿离弃唐山,投奔一个新的「乐园」,怎会也有「孤儿情节」?
华文现代戏剧,并不只限于台湾与中国大陆,还有两个不应忽略的中心,一个是香港,一个是新加坡。如今香港已经回归,虽然目前还在「一国两制」,但将来势必统一在大陆的现代戏剧范围之内。至于新加坡,的确是另外一个国家,应该另外对待。
新加坡原为英国的属地,独立后基于现实的考量,定英语为官方语言,虽说华人占了人口的绝大多数。新加坡的知识分子,都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但非知识分子则不尽然,大多仍讲方言。除英语外,有三种通用语,那就是华语、马来语和淡米尔语(一种印度的方言),代表了华、马、印三大族群;其中,华人族群最大,约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可是华人的母语本很复杂,有的说潮州话,有的说闽南话,有的说客家话,有的说广府话,有的说四邑话,有的说海南话等等。为了有个统一的华语,以前的华语学校也不得不推行普通话,使新加坡成为比香港更能与中国大陆互通声气的地区。华语自然指的是普通话。
四种语言的新加坡现代戏剧
对新加坡的现代戏剧,过去我们知之甚少。一九九三年我被邀参加香港中文大学主办的「华语戏剧创作国际硏讨会」,遇到代表新加坡与会的郭宝昆先生,才知道新加坡的华文现代戏剧也有很多年的历史,而且表现了相当旺盛的创造力。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到香港参加「第二届华文戏剧节」又碰到郭先生,而且观赏到在香港大会堂演出的他的大作《灵戏》,并承他馈赠《边缘意象─郭宝昆戏剧作品集(一九八三至一九九二年)》一册。郭先生嘱我务必写几句评语。四百多页的一本剧作集,尙未仔细阅读,自然难以轻易下笔。后来郭先生来信又旧事重提,恰好我已拜读了他的大作,故可以写出一点读后的浅见,并借此机会向台湾的读者介绍新加坡的华文现代戏剧。
新加坡既有四种通行的语言,当然也有四种各自为政的现代戏剧,其中英语剧,上承英美现代戏剧,看来最占优势,其实在英美经典剧作的压顶下,开出一片天地非常困难。其他几种语言的现代戏剧,除受西方现代戏剧的影响外,也与各自的语言主体地区互通声气,例如华语剧与中国大陆和台湾,马来语剧与马来西亚,淡米尔剧与印度。以郭宝昆为例,他同时以华文和英文创作,但我的感觉是他的主力仍放在华文,而非英文。这与郭宝昆的个人出身也有关系。郭宝昆并非在地的新加坡人,他出生在中国大陆的河北省,八岁迁居北京,十岁(在北京解放的那一年)投奔在新加坡经商的父亲。他的母语是大陆的北方话,使他对普通话驾轻就熟,在华文创作上比较可以挥洒自如。二十岁的郭宝昆赴澳洲墨尔本的广播电台中文部担任翻译兼广播员,使他后来有机会进入澳洲国立戏剧学院受教,得以进一步接触西方古典和现代的经典创作以及学习演出制作等技术,打下了他返国于一九六五年创办「新加坡表演艺术学院」的基础。后来,他演而优则导,导而优则作,逐渐进入戏剧创作的范畴。
郭宝昆探索未来的前卫剧
他这本创作集,共收十出戏,其中大半为「前卫剧」,也就是被批为「心目中没有观众」或「把观众赶出剧院」的那类戏。例如上海戏剧学院的孙祖平评他的《黄昏上山》一剧说:「这出戏至今令许多人困惑。有的不喜欢,看不懂这出戏。有的喜欢,也看不懂这出戏。」看来跟我们这些年来小剧场的演出有些类似。「前卫剧」本来目的就在探索新的道路,有时叫人看不懂是当然的事。我一向鼓励前卫创作,但不希望所有的演出都成前卫剧,那样,的确会把观众吓跑了。但是,若无「前卫」,如何开展?如何前进?说实话,郭宝昆这本选集中的前卫剧,虽各有特色,在某些方面可以引起观者的兴味,但整体而论,我觉得都不够成熟。然而,如没有这些尝试,他如何写得出像《灵戏》这种成熟的戏呢?不是因为《灵戏》在形式上接近我的《花与剑》,我就觉得好,而是这种新形式的表意方式正是我自己也想完成的一项工作,而郭宝昆却完满地达成了,我当然不能不钦佩他的才华。
在这个集子中也并非都是前卫剧,像《棺材太大洞太小》、《单日不可停车》、《㗝呸店》、《老九》等都是容易懂的作品。其中前两出是「独脚戏」,但没有采取过去「独脚戏」的写法(像契诃夫的《烟草》),而只以两篇「散文」的形式出现。使我想起,在大学时代我曾把老舍的一篇散文拿来当「独脚戏」演,看来某些散文的确可以当戏来演的。要达到契诃夫的「独脚戏」的程度,第一要够幽默,第二还得要有内涵,郭宝昆的这两出独脚戏庶几近之。
在新加坡这样一个多种族与多语言的国家里,如何照顾到所有不同文化背景与语言背景的观众?郭宝昆似乎有意在同一剧中混用多种不同的语言。如果在华文剧中偶然加揷几句常用的英语、马来语、淡米尔语、闽南语、潮州话或广府话,自然无可厚非。但是如果这些不同的语言以同等的重量在同一出戏中出现,恐怕就难以满足任何一个族群的观众了吧?
边缘人的孤儿情结
新加坡《联合早报》的副刊编辑余林在评郭宝昆的剧作时,特别捻出「边缘人」的心态作为郭作的特色。郭宝昆也自称为「文化孤儿」。真是无独有偶,在台湾吴浊流自称为「亚细亚的孤儿」,论者公认「孤儿情结」代表了台湾一般文人(甚至一般人)的心情。想不到新加坡人竟也如此!郭宝昆说:「这个国家,这个人民普遍具有文化孤儿的心态:一种失离感,一种追索自我的焦虑。去访查祖先的文化国度,我们可以得到某种抚慰,但是总无法认同那就是自己的家园。我们长期处于一种飘泊寻觅的心境中。有人把这称作边缘人的意识。」台湾曾经被「祖国」所抛弃,所割舍,不怪有「孤儿情结」;新加坡的华人是自愿离弃唐山,投奔一个新的「乐园」,怎会也有「孤儿情结」呢?难道一旦离弃主体文化,又不能百分之百地进入他人的文化系统,便难免产生自我「边缘化」的意识?然而,离弃英国的移民,不是也打造出几个崭新的国家来吗?是因为他们没有同时割舍掉主体文化吗?对这个问题我没有解答,我只觉得通过郭宝昆的剧作,使我了解到,在台湾以外,也有一大群华人与台湾的人民有类似的,或者说共同的「感受」。
文字|马森 戏剧学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