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剧场设计者,我进出剧场不仅仅只是观赏到几次表演,同时也丰富地领受到创作者的艺术智慧,严谨执著的创作态度,实验创新的勇气与信心。
今年初夏,我遇见最美的一件事,莫过于有机缘,一口气连续观赏到「新舞台.新舞风──炫.白2000」系列现代舞的演出。在这样喧嚣的环境,纷乱的岁月里,能走进剧场,分享到几位当代艺术家的多年智慧精华,沉淀积累的创作经验,与他们共处一段生活时空,共度一段生命历程,使心灵间得到少有的宁静,接受到内省的净化(purgation),真正体会到剧场演出与观赏者之间共存、共生的意义。
梅芮迪斯.蒙克(Meredith Monk)这位三十年创作不断,勇于实验、敢于突破创新的艺术家,在我多年学习、研究、阅读之中,经常接触到,该算相当「熟悉」。她的舞蹈、音乐、戏剧各方面的大量创作,在诸多专家评论、介绍、析解之下,使我一直向往,长久心仪,现在能够在剧场实际「谋面」如愿以偿,真是高兴;不过在此我也要说,我并没有带著先入为主的心态去欣赏她的创作及演出。
见不到刻意设计的设计
在《面向北方》Facing North见到蒙克与布烈曼(Theo Bleckmann)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探索,低限、提炼过的动作组合,其间流露著超越舞和戏的一种新表现。在抽象的戏剧性动作之中,还有丝丝幽默,很有趣。在她整体时间、空间、动作率性而自然的契合,感受到她创作组织的气宇,挥洒自如的力道。它不是舞,当然也是舞,不是戏,也更是戏,这正是蒙克剧场实验的特色,而她音乐的独创质地,也是别有兴味的吸引。
《面向北方》白色舞台空间具戏剧性的疏离感。没有雕琢的细腻,很质朴也素净。它不像李名觉设计K2冰崖雪壁那种冷峻,那么真真实实。一片白色原布,敷盖满舞台,加上一片天幕背景,给予人畅达的视野,足够引导走入想像,也容纳我自己延伸思考的空间。除了偶而出现一瞥微蓝,全程舞台充填的是「白光」,有时还在寒凉之中透些淡黄的暖意,极有深度;只是结尾时,在左上舞台角落里一段投影,显得有点多了。
这一段落整体视觉空间,有意涵,也有美感,光、空间与动作构成一体。基本上那种简洁而带点随兴的空间处理,与「舞」与「戏」是吻合的。我始终觉得,见不到刻意设计的设计,该是剧场设计最大功能与意义;但是一般剧场设计都很难恰如其分的做到这一地步,不是过,就是不及,要不就是暧昧不明。这是每一位剧场设计应该介意和追求的质素与修养,不要小看了这一点。
表演空间与舞蹈动作共生
永子与高丽(Eiko and Koma)的《夜晚仍是漆黑的年代》When Nights Were Dark与《雪》Snow,该算是个高「反差」的构成,与白的炫耀恰成对比。成为「炫.白」系列演出中的另一个棱面与层次。漆黑的空间,生命本体的光在那里明灭,宁静之中的宁静,玄黑之中的玄黑,深沉之中的深沉。在这个无限空间,剥裂的核心幽深之中,蠕动的肢体著实牵动情绪。一股神秘使人战栗不安的力量,缓缓越过舞台镜框,漫过舞台边缘,涌向观赏者的面前,透入呼吸,穿入心际。顿时觉得整个剧场陷入生命奥密的漩涡,演出与观赏瞬间溶在一起。我想这也就是美国剧场设计家爱德门.琼斯(Robert Edmond Jones)所追求的那种戏剧性张力,在如何影响一个演出,也是表演空间与舞蹈动作共生下的境界。诗人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说:「艺术家可以给我们幽暗的幽暗,阳光的阳光」。在一片漆黑中,灯光该亮的地方亮了,不该亮的不亮。该亮的时间亮,不该亮的时间不亮。(注1)
灯光可以构成空间氛围,形成语言节奏与舞蹈动作共舞,这正是灯光艺术超越照明层次,存在于剧场时间、剧场空间的最大意义。在《夜晚仍是漆黑的年代》,舞蹈动作、舞台空间与舞台灯光找到了最精细合成的可能。
《雪》无边无际的飘落,无声,无涯,黝黝中的暗影移动,乍隐乍现,有时像是失焦了的映像,有时又是凝固中而有动感的雕塑。缓慢藏露的律动之间,感觉到雪絮、大地、人性浑然成为一体,这该是很东方色彩的「大象无形」,溶汇了传统与现代。在玄虚之中幻变,舞台空间里涵蕴著温厚的深情,非常传神。它是诗的空间,是光影、色彩、造型、动作有情的结构体。这跟那些满舞台挥霍无度闪亮片片、烟雾弥漫、强烈跳动的起舞所显现的煽情(sensation),是有所不同的。让我立刻警觉到,有时候剧场也该要作些比较深刻一点的作品,即使让人觉得有些「曲高和寡」或是说你是在「选择观众」,也不为过;不然表演艺术的水平是很难向上提升。如果一路为著赶流行而媚俗,为应通俗而粗糙的走去,那将会是向下沉沦。
由理性激出的感动
苏珊.琳卡与兰希.荷芙曼(Susanne Linke & Reinhild Hoffmann)的《交叉》Über Kreuz是另类的舞动,另类的空间,另类的白,另类的炫。冷静、理性、精确,很有高科技(high tech)的味道。造型就是造型,动作就是动作,正如约翰.凯吉(John Cage)说的「声音就是声音,人就是人」。(注2)
空间量体与人体关系,在交错的规律之中,产生特有的感觉。精密三面白色立片,加上一片方形的白色地板,以这些元素界定成有机的空间。再由白中之白的立面分隔板(也是投影幕),形成空间中的空间,舞蹈动作随区隔而作出许多自我定义。它的光极单纯,以单一高亮度、高色温的光源,构成强烈的背光,以极淡蓝色系日光灯泛光充满舞台,使表演者有如在一个光的「实体」之中运动,交错的力度由然而生。这个特殊的舞台空间,使我联想到包浩斯(Bauhaus)的延长与蜕变,想到极简主义与动态艺术(minimal and kinetic art),基本构成(primary structure),以及一些建筑家的理念与作品的反映与延展。如建筑家密思凡代鲁(Mies van der Rohe)揭橥的简语:「少就是多」、「细节是神」(注3);又如日本当代建筑家安藤忠雄(Tadao Ando)的设计。那种高简、秩序、静寂的几何空间与人的互动。
我也意识到艺术元素的运用,有时候是有相通性的,只是运用媒材的不同而已。建筑是可以用玻璃、钢骨、水泥为体,而舞台可以用铝架、布板构成。实际生活空间与表演空间都在追求理性与感性的和谐,也都想达到科学性与艺术性的平衡。那些投影符号、人体动作符号与隔板的移动交错,诉说出一些语言,创造出另类的感动──一种由理性激出的感动。
表演者、舞台与剧场空间高度统一
剧场设计与现代舞的关系,渊源绵密。早在二十世纪之初,剧场设计家像哥登.克雷(Gordon Craig)就一直有个理想,追求表演者、舞台,剧场空间的高度统一。他认为剧场的呈现应该是视觉空间、动作与感情,而非写实的去说故事。是色彩、光、声音、活动的体积,甚至可以不要戏剧情节。他认为舞蹈才是动作的诗篇。阿匹亚(Adolphe Appia)的空间、时间与动作结合的论点与设计,使他在当时有「现代舞教父」之称(注4)。他主导的演出,曾有当时具盛名的舞蹈家邓肯(Isadora Duncan),为他作诠释表达,这都可以说是现代舞的先驱。因袭这个缘起,剧场设计在现代舞之中,始终占有很重要的成分。
如玛莎.葛兰姆(Martha Graham)舞剧中有野口勇(Isamu Noquchi)、李名觉的设计;模斯.康宁汉(Merce Cunningham)的作品里有罗森伯格(Robert Rauschenberg)、杰斯伯.强斯(Jasper Johns)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等等,当然艾文.尼可莱斯(Alwin Nikolais)他本身就是一位多才的剧场设计家,他的光、投影、舞者造型、空间运用,更使现代剧场出现过少有的景观。
面对现代艺术常由于创作者的主观性表达,有时候会产生「看不懂」的问题。这一来是受我们观赏习惯的束缚,再者我们局限于接受讯息能力的不足,当然主观性强的现代新艺术作品,往往也会附著著晦涩不明;但我总认为创作者的诚恳与真实就是感动的要素。有句名言说:「所有伟大艺术都是动人的」,换句话说,以真实感情创造的作品,是会被人接受的。在观赏「炫.白」的时候,就有这一种体会。
对这三场跨越世纪,因白而炫,因少而多,因无而有,因虚而实的剧场呈现。作为一个剧场设计者,我进出剧场不仅仅只是观赏到几次表演,同时也丰富地领受到创作者的艺术智慧,严谨执著的创作态度,实验创新的勇气与信心。这些是启示,也是激励。艺术创作经验与理念,是可以相互影响、欣赏分享、相继承传的。艺术的长河,也许没有确定的开始,可只有继续。记得在路斯艾文思(James Roose-Evans)《实验剧场》一书,讨论现代舞的贡献一节,末尾有这样几句话:
People say-
How did you begin?
Well - that is the question
And who knows -
Not I -
How does it all begin?
I suppose it never begins, just continues.(注5)
是的,只有继续。当面对大师,我们接受到一些启示之后,能继续走出自我的新道路,才是欣赏杰作的更大意义。这是我观赏「炫.白」的一点点体认,愿意跟大家分享,并且与表演艺术界的朋友共勉。
注:
1. Dramatic Imagination by Robert Edmond Jones, P.111, Theatre Arts Books, 1941.
2. The Medium is the Massage by Marshall McLuhan, P. 119.
3. Architects on Architecture by Paul Heyer,P. 36.
4. Adolphe Appia by Richard C, Beacham P.150,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9.
5. Experimental Theatre by James Roose-Evans,P. 100, Universe Books New York, 1984.
文字|聂光炎 资深舞台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