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排练时碧娜最常强调的是「情绪」,她不要「做」出来的,她每每先要求很精准的"form",动作的角度、幅度、方向、力度要一丝不苟,动作做对了,「质地」就在,「质地」对了,情绪自然就出来了。
FTS与碧娜热
二〇〇〇年三月,我应邀为福克旺舞团(Folkwang Tanzstudio,简称FTS)(注)编舞,(编按:《花落知多少》,源自作者于一九九五年所编的独舞作品《独步》所发展出来的群舞,相关介绍参见本期p86),五月首演当晚碧娜带著舞者突然出现,令大家非常意外,原来她已十多年没有在埃森(Essen Werden)出现了。
福克旺舞团位于德国西南区的埃森(Essen Werden),是一个有一千二百年历史的小镇,四面环山,依偎著莱茵河,非常翠绿安静。碧娜.鲍许(Pina Baoush)在埃森出生,也在Werden修读舞蹈,后来到离这里大概三十分钟车程的乌帕塔工作,她曾经有机会到柏林、巴黎开展前程,但她一一推却,留守在边区直到今天。
福克旺舞蹈学校在二十世纪二〇年末代由Kurt Jooss成立,提倡一种「新舞蹈」,「舞蹈剧场」一词最早就由他提出,但发扬光大的是他的得意门生碧娜.鲍许。翻开《舞蹈剧场三十年》这本书,由碧娜.鲍许数下来,Reinhild Hoffman、Susanne Linke、Urs Dietrich、Daniel Goldin、Joachim Schomer、Henrietta Hoffhan等都是从这里出去的,对德国舞蹈发展的影响举足轻重。福克旺舞蹈学校迄今仍以芭蕾、佛朗明哥、现代舞训练学生,而他们的现代舞是揉合了芭蕾基本步法,加上李蒙、葛兰姆的现代技巧、拉邦空间运动等概念而成。上身主导,注重呼吸,强调重量的释放,圆润连绵中很有一种「分量」感。
学校因为碧娜变得很「热」,吸引了世界各地来的学生,听说碧娜到南美表演后,那年就会有大批南美学生来投考,目前华人学生以台湾来的最多,各级都有,不知是否也是碧娜到台湾演出的后遗症?欧洲学生则以义大利、西班牙为首,德国本地生人数最少,而南韩学生则来得最早,十多年前就开始登陆了。由于学校不收学费,只要存够路费、生活费即可上路,加上德国仍是舞蹈出路机会最多的国家,自然成为大家找工作、增广见闻的地方,然而十之八九还是希望进碧娜的团。
跳过《春之际》,那些动作就会终生刻在身上
《春之祭》(Le Sacre du Printemps,1975)是碧娜最受欢迎的舞作之一,十五年来差不多每年都演,门票于第一天开售即告罄,同场亦一定和《穆勒咖啡馆》(Café Muller,1978)合演,观众可以看到碧娜在这三年间(75〜78)方向的转变,而碧娜一直亲身上台饰演其中一角。去年是她六十大寿,舞台上的她还是那么好看,修长的手臂,玉树临风。
因著和FTS工作的关系,刚好有幸赶上了去年的排练及演出。《春》的阵容非常大,十六男、十六女,乌帕塔要上演该舞都要再甄选舞者,学生如果够出众,在校期间就已有机会被挑选去参加排练,FTS更是要放下手边的工作以配合,俨然碧娜的第二团。
排练助理首先会到FTS这边来把舞段教给所有的「新人」们,动作学会了碧娜才出现。舞者们每天一大早开车到乌帕塔上课,三、四十人在歌剧院的排练室,上著芭蕾以及福克旺风格的现代舞课,显得有点挤。之后,众人转到另一个旧电影院改建的排练室排练。电影院内的椅子已经全被移去,墙上的壁灯、条幕还在,碧娜总是坐在大银幕下的长桌上,旁设有录影机、电视机、音响。她的工作方法是从即兴入手,问很多问题,她常说她关心的是为什么要动而不是怎样动,演员搜索枯肠,向自己的经历、回忆掏。
《春之祭》今年在他们的大本营乌帕塔歌剧院上演,该剧院建于十八世纪末,曾被战争、大火毁过,目前急需捐献维修,舞台很大,离观众很近,那些金色的门、柱、丝绒吊灯,有著欧洲旧戏院的华丽。
看著十多个工人把一桶桶的泥倒在台上,扒好就急不及待地跳进去,踏在那黝黑湿润的泥土上感觉真好,脚底微微地凉,阵阵泥土香。《春》可能是碧娜最「跳舞」的舞了,舞蹈的建构跟随音乐的建构,一块一块的舞段,最初由女舞者们一个牵著一个,奔跑著,逐一出场,然后男子加入,一组组男群舞、女群舞、群舞、乱场、托举,展开整个关于恐惧的故事,动作快、强、幅度大,由踏出进舞台直到结束的三十分钟,奔跑、滚地飞扑,一段紧接著一段,非常地「满」,每一拍都有动作,尤如音乐视觉化。
最后由穿上红衣的女子独舞跳至死亡结束。完场时大家都变成花脸猫,梳得好好的辫子已变成飞头散发,汗水泥巴泪水混得一身一脸。谢幕不断,观众好像不让我们下场一般,乌帕塔那些不再上台跳《春之祭》的舞者总是说:《春》是事后享受经验,那天突然听到斯特拉温斯基的乐曲就知道了,跳过《春》,那些动作就会终生刻在身上,听来有点吓人,但《春》的经验的确非常震撼。
虽然这次跳的是碧娜的旧作品,并没有参与一个作品从无到有的完整经验,但也学到很多东西。在排练时她最常强调的是「情绪」,她不要「做」出来的,她每每先要求很精准的"form",动作的角度、幅度、方向、力度要一丝不苟,动作做对了,「质地」就在,「质地」对了,情绪自然就出来。
到一个城,编一支舞
第一次真正认识碧娜是一九九六年她和舞团在港工作、生活的那段时间,他们通过不同的层面、途径,认识香港的城市、人、事、艺术。他们上功夫堂、看戏、看民间舞、大街小巷地逛著,以得到种种印象和感受,然后回乌帕塔工作,创作一个关于这个城市的作品。舞团一直在做这种城市主题,如八六年的《胜利者》(Viktor,为阿根廷而作)、八七年的《派拉蒙、派拉蒙》(Palermo Palermo,为义大利Palermo而作),九六年为洛杉矶编作的《只有你》Only you,九七年为香港编的《拭窗者》Der Fensterputzer,九八年是葡萄牙委约的Masuca Fogo,这个作品会于今年舞团的亚洲之行到香港演出,与之同行的还有《交际场》(Kontakthof,1978)在台湾演出。
"Kontak"是接触的意思,"thof"是屋与屋之间的空地,舞团于去年二月诚征超过六十岁的男女来演这个作品,非常轰动。这些人有的来自工厂,有些是家庭主妇,有些也是艺术家,作品并未因为他们而改动作,舞步仍旧,然而换上的是一张张「人生经历」的脸孔,现在乌帕塔的舞者都说,再跳此作品时有很大压力,这些老人家跳起来是那么地「真」!虽然台湾之行演的不是「老人版」,但我仍会飞过来看,我亦知道有台湾朋友会飞来香港看Masnca Fogo,相信又会掀起碧娜热。舞团的舞者到今天为止还在讲九七年台湾之行观众的热情,整团上上下下都为再次回到这两个城市而兴奋。
我去年三月才到德国,错过了《交际场》老人版的演出,非常可惜,但赶上了另外两个作品:九九年为罗马编的O Dido,调子很轻快,很好看,以及二〇〇〇年匈牙利布达佩斯委约的作品(五月公演时还未有名字),用很多民歌。舞团今年本来还有巴西的委约,但最后因经费不足而取消了,接下来不知是那个城市?
碧娜很想把「世界」请回乌帕塔
碧娜说这些年舞团到过全世界,她很想把「世界」请回乌帕塔。九八年趁著舞团二十五周年,她把世界请到她的「家」来庆祝。
十月整个月几乎每晚都有表演,七点半有舞蹈节,十点以后有音乐节。而且舞蹈节目种类包罗万象,从巴瑞辛尼可夫(Mikhail Baryshnikow)到来自希腊的街头舞蹈、由印度舞到少林功夫,乌帕塔一夜之间变成了纽约,所有的旅馆都客满,本来安静的小城,进进出出、热闹非常。开幕市长来贺,小城今天以她为荣,也因她享著盛名。回想当初,她刚上任时遭到拒绝不被接受,观众报以吼声、离场,碧娜被扯头发,晚上还会接到恐吓电话,真是两样的光景。
节庆期间舞团自己就安排上演了七档节目(Iphigenie Auf Tauris、Arien、Nur Du、cafe Muller/The Rite of Spring、Viktor、Palermo Palermo、Der Fensterputzer),真不知舞团是怎样挨过来的。白天工作排练,晚上总动员去看客人表演,散场又和大伙一起去吃饭、飮酒、派对,碧娜不到凌晨四时都未能上床去睡,然而即使忙碌至此,她仍然坚持自己去挑选客人的见面礼。
看看舞团老、中、青三代的舞者,早期的舞者性格特别强,年轻一代棱角显然模糊多了,毕竟创业的一代是「拼」过来的。舞团今天能直接跟碧娜工作,一起参与创作的只有一小组人,年轻一代刚入团的就只有学录影带,补受伤舞者的缺。但只要是曾经创作过的角色的舞者,虽然已不再待在舞团,碧娜仍会请他们回来演;如果太累想停一两个档期亦可,所以舞团又有「大家庭」的味道。
做为碧娜的舞者,得相信这种生活
我曾于九六年在柏林演出后,来看她排「香港」的作品。室内活动镜子一片一片朝内翻排成侧幕般,舞者有「东西」了就从镜后走进台中做给碧娜看。碧娜编舞是来回地跳接的,每个舞者都有一盆录下自己所有材料的带子,此外还得做笔记,碧娜可能会要他们将某天的第一段接上今天的第三段,舞者得翻找自己的笔记去完成。看她的舞常有出人意表的惊喜,大概是因为剪接后动作都不太能预测规则,很特别。
第一节排练由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三点。碧娜是完美主义者,她可以为三个动作不停地排上一个钟头,但那怕她只排一个人,其他的舞者都不会停下来,大家不断重复练习自己的动作,每个人的专注力都很高,三小时一下就飞过去了。午饭到三、四点才吃,六点又再开排,舞者都得赶著这几小时的空档去超市、银行之类的,而碧娜则在这些时间内做自己的功课,看「材料」,准备晚上的排练,她一天只在所有排练结束后才坐下来安心地吃顿饭,但整天却烟不离手。
每日步出排练室已是十点多接近十一点,街上行人稀少,又黑又静,背著与脚步一样沈重的大袋子,瑟缩于大衣底下还得赶车回家,日复一日,不要说什么私人时间,生活安排,连时间观念都变得很模糊。挨不住的舞者一年半载都选择离去,留下来的可能是一生的事,我想做为她的舞者大概要多点什么,光是爱跳舞还不够,还得相信她的工作方式,相信这种生活,近乎一种信仰或奉献!
希腊语中Pina意思是「饥饿的」,Bausch在德语是「海棉」,真是名如其人!
注:
FTS是Folkwang舞蹈学院的附属舞团,财务是由学校支持,固定使用校内的一间舞室,校内的老师同时亦是FTS的舞团导师,支付薪资要少正规舞国的三分之一至一半。学生毕业后也要经过考试考入FTS,一般只留三年,然后再考其他舞团,就好像是一个实习的过渡舞团。碧娜的团员就有很多来自这个舞团。舞团由Reinhild Hoffman、Suanne Linke带过,碧娜也带过,但她自己在乌帕塔的舞团非常忙,实际上等于只是挂名。现在舞团实际上由Henrietta Hoffhan带,近年舞团亦开始招收非本校学生的舞者,目前该团有十位舞者。
文字|梅卓燕 香港编舞家